“斩其爪牙,断其脉络,虽不能伤根本,却能令其疼痛。”李晏之的声音很轻,却字字清晰,“更重要的是,你要让朝廷看到,户部的账不是糊涂账,有人记得,有人查得。”
“下官明白了。”
“不止如此。”尚书合上册子,“你查账的这些天,朝中已经有人在打听你了。有人想拉拢,有人想排挤,也有人……”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林念桑,“想看看你到底能走多远。”
“下官只做该做之事。”
“好一个该做之事。”李晏之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奏折草稿,“这是你上次提出的‘清丈田亩、均平赋役’的条陈,我压了三个月。现在,是时候递上去了。”
林念桑一怔。
“贪墨案要办,但那是治标。”老人的手指敲打着奏折,“这才是治本。你可知为何漕运银两会成为贪墨重灾区?因为地方赋税不均,良田被隐瞒,贫户却要承担重税。税基不稳,朝廷就只能加征漕粮,漕银一多,经手的人心就活了。”
窗外传来鸟鸣,清脆婉转。
“你在户部这半年,理清了七年来十三项弊政的根源。”李晏之的语气缓和下来,“这份条陈,我仔细看过。清丈田亩以实税基,按等纳粮以均赋役,减免杂税以苏民困……条条切中要害。但念桑,你可知道,这要动多少人的饭碗?”
“下官知道。”
“知道还要做?”
“正因为知道,才必须做。”林念桑抬起头,眼中有什么东西在晨光中燃烧,“家母生前常说,莲花出淤泥而不染,并非因为淤泥不污,而是因为它记得自己本该是清白的。”
李晏之沉默良久,终于将奏折推到他面前。
“去吧。漕运贪墨案,我会让刑部配合你,动那几个该动的人。至于这份条陈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先在直隶选两个县试点。记住,不要选太富的,也不要选太穷的,选那种中等偏下的,最有代表性。”
“谢大人!”
“别急着谢。”老人摆摆手,“若试点成了,是你的功劳。若败了……”他没有说下去,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。
林念桑深深一揖。
走出尚书府时,朝阳已经完全升起。金色的光芒洒满长安街,车马声、叫卖声、孩童的嬉笑声交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喧嚣。他站在石阶上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空气里有早春特有的清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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试点选在了保定府下辖的清苑县和定兴县。
消息传开,朝堂之上一片哗然。
清丈田亩意味着要重新测量所有耕地,那些被豪强隐瞒的田产将无所遁形。均平赋役意味着要按照田产多寡重新分配税负,占田多者多纳,少者少纳。减免杂税更是直接触及了地方官吏的“常例钱”——那些不在朝廷正税之列,却被层层加码的各类杂费。
反对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。
林念桑在户部的值房变得门庭若市。来的有说情的,有威胁的,也有真心担忧的同年好友。
“念桑兄,此事牵涉太广,不如徐徐图之?”翰林院的同年王仲宣私下劝道,“你这新政若成,自然是千秋功德。可若不成,便是身败名裂啊!”
林念桑正在整理试点县送来的田亩黄册,头也不抬:“仲宣兄,若是徐徐图之,该从何年起?嘉靖三十年?还是永乐元年?”
王仲宣语塞。
“弊政如疮痈,不剜不愈。”林念桑放下册子,揉了揉眉心,“拖延一日,百姓便多苦一日。我既在户部这个位置上,看见了,便不能装作看不见。”
“可你得罪的不是一个人,是一群人!”
“那便得罪吧。”林念桑笑了笑,笑容里有种近乎天真的执着,“他们恨我,总好过百姓恨朝廷。”
王仲宣看着好友清瘦的侧脸,忽然想起当年科举放榜时的情景。那一日,林念桑穿着半旧的青衫站在榜下,仰头看着自己的名字,眼里没有狂喜,只有沉静的责任。那时他说:“从此便是朝廷命官了,当不负所学,不负民望。”
原来他一直记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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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苑县的试点推行得比预想中艰难。
三月中旬,林念桑亲自前往督办。马车还未进城,便见官道两旁聚集了不少乡民。他们衣衫褴褛,面有菜色,见到官轿非但不避,反而纷纷跪倒。
“青天大老爷!为我们做主啊!”
林念桑叫停轿子,掀帘而出。早春的寒风灌进衣领,他打了个寒颤。
“乡亲们请起,有何冤情,慢慢道来。”
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被推举出来,颤巍巍地捧着一卷发黄的纸:“大人,这是小老儿家的田契,祖传的三亩水田,可在县衙的册子上,却成了十亩旱地!水田每亩纳税一斗二升,旱地只要六升,听起来咱们占了便宜,可实际上……”
老人老泪纵横:“实际上那七亩地根本就不存在!是县衙的胥吏为了凑数,凭空加在我们头上的啊!这些年,我们一家五口就种着三亩田,却要按十亩地交税。交不出,衙役就来抢粮、牵牛,去年连我孙女的嫁妆都被抵了税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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