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这笔巨款,却悄无声息地,在看似严丝合缝的账目流转中,被吞噬了。
他知道,自己触及的,可能不仅仅是一个褚良。能如此精巧地操纵折价数年而不被发现,背后必然有一张或大或小的网,涉及仓场、转运、乃至户部内部的某些环节。牵一发,可能动全身。
窗纸微微透出青白色。天将破晓。
林念桑没有立刻声张。他将所有疑点数据重新誊录整理,标注来源册页,形成一份清晰却足以致命的核校笔录。又将原始账册小心归位。做完这一切,他洗净手脸,整理好衣冠,将那几张写满数字与结论的素笺,贴身藏好。
清晨,户部衙门开始了一日的忙碌。林念桑如常向上司——清吏司郎中郑迁——禀报近日账目核校进度。郑迁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官员,面容圆润,总带着三分笑意,看似和蔼,眼神深处却透着经年累月浸润官场后的精明与谨慎。他对林念桑这个新科进士的“勤勉”略有耳闻,只当是年轻人初来乍到想博个表现,并未十分在意。
“念桑啊,漕运旧账繁杂,不必过于苛求细节,大体无误便可。身子要紧。”郑迁端着茶盏,语气温和。
林念桑拱手,声音平稳却清晰:“郑大人,下官确在核校中发现一些账目上的疑问,涉及数额颇巨,恐有贪墨之嫌。相关笔录与证据已初步整理,还请大人过目。”说着,他从袖中取出那几张素笺,双手呈上。
郑迁脸上的笑意淡了些。他接过素笺,起初只是随意浏览,但随着目光在那些紧密排列的数字、箭头指向的比对结论、尤其是最后那个“八万六千四百余两”上停留,他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,圆润的面皮似乎也绷紧了些许。库房里安静下来,只有远处书吏翻阅文书的沙沙声隐约传来。
良久,郑迁放下素笺,抬起眼,重新打量站在面前的年轻人。林念桑身姿挺拔,目光澄澈而坚定,虽有倦色,却无丝毫闪躲或犹疑。这种眼神,郑迁在许多初入仕途、满怀理想的年轻人脸上见过,但大多很快便在现实的打磨下变得浑浊或圆滑。而眼前这个林念桑……
“这些……都是你一人核对出来的?”郑迁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。
“是,大人。下官比对近十年相关账册,逐项验算,所得数据皆有册页可考。”
郑迁又沉默了片刻,指尖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敲击。那节奏,竟有些像昨夜库房中连绵的算盘声。终于,他开口,语气变得郑重:“此事干系重大,你所察疑点,确实……非同小可。账目勾稽之细致,数据爬梳之耐心,非常人所能及。”他顿了顿,看着林念桑,“念桑,你可知,若此疑属实,将意味着什么?”
“下官知道。意味着朝廷漕银流失,律法纲纪受损,贪墨蠹虫当道。”
“也意味着,你会卷入一场风波。漕运账目,水深得很。”郑迁意味深长。
“下官既食君禄,掌度支,核查账目、堵漏防贪乃分内之责。风波与否,非所虑也。”林念桑回答得不卑不亢。他想起了母亲在浑浊塘水中依然努力挺立、绽放清香的莲花,想起了姑母林清韵当年在宫闱朝堂间行走的传说。林家血脉里,或许真有那么一点不肯随波逐流的执拗。
郑迁深深看了他一眼,那眼神复杂,有审视,有估量,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、几乎无法捕捉的感慨。他最终点了点头:“好。此事你暂且勿要再对他人提起。这些笔录留下,本官需仔细斟酌,并调阅更多关联卷宗印证。你……继续你手上的工作,但相关账册,先不要动了。”
“下官明白。”
退出郑迁的公房,廊下夏日晨风拂面,带着暑气。林念桑却感到一阵清凉。他知道,第一步已经迈出。郑迁的态度,至少说明上司并未试图立刻掩盖或否定,而是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。至于后续是雷厉风行地彻查,还是权衡利弊后悄然按下,他无法预料,只能等待。
接下来的几日,户部表面一切如常。但林念桑能感觉到,一些微妙的变化在发生。郑迁召见他的次数少了,但偶尔相遇,郑迁的目光会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瞬。同僚中,有人开始用带着好奇或探究的眼神打量他,也有几位原本对他不冷不热的老吏,突然客气了几分。库房里,他发现有两册他之前重点核对过的漕运关联账目,暂时“被调去他用”了。
他知道,暗流在涌动。他那夜不眠不休的算盘声,似乎真的敲击到了某些隐藏在深处的关节。
第七日散值后,郑迁单独留下了林念桑。
这次不是在公房,而是在衙门后园一处僻静的凉亭。石桌上摆着一壶清茶,两盏茶杯。
“坐。”郑迁的神色比上次更加严肃,甚至带着一丝疲惫。“你发现的疑点,我这几日暗中核对、询问了当年一些经手的老吏,并调阅了部分已被归档的底层票据存根。”他抿了一口茶,缓缓道,“你的计算,无误。那八万六千多两的差额,确实存在,且去向成谜。褚良,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一个环节。顺着这条线摸下去,至少牵连到三名现任官员,以及……”他压低了声音,“两位已致仕,但在地方上仍有不小影响力的老大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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