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话语如同冰冷的山泉,浇在萧煜心头。他身居高位,平日里身边从不缺人,奉承者、依附者、合作者,络绎不绝。可夜深人静时,能毫无顾忌说几句真心话的,又有谁?他想起林清轩被贬离京时,门庭冷落车马稀,昔日那些“好友”避之唯恐不及。那时,他萧煜虽未落井下石,却也因种种顾虑,未能挺身而出。这算知心么?他不敢深想。
“我……”萧煜喉头有些发紧,“我那时……”
林清轩摆摆手,打断了他:“不必言说。我都明白。各有各的处境,各有各的不得已。你若真如那些酒肉之徒一般,今日也不会坐在我这田庄里,喝这粗酿的酒了。”他给萧煜的空碗续上酒,“这也算是唱隔壁戏给众人听吧!仁者见仁,智者见智。”
亭中又静了下来。这番话,看似无情,却道尽了世态炎凉。它像一面镜子,照见的不仅是林清轩的际遇,也是萧煜的孤独,更是古今往来,无数人身处名利场中难以言说的寂寥。朋友二字,重逾千斤,岂是轻易可以担当?
“还记得我们少年时,在城西那片桃林里结社论文么?”萧煜换了个话题,试图驱散那沉重的氛围。
林清轩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真正舒朗的笑容,眼角的皱纹也显得柔和起来:“如何不记得?你,我,还有王家的二郎,谢家的那个狂生……那时真是‘少年不识愁滋味’,以为胸中有点墨,便可指点江山,激扬文字。为了一个典故的出处,能争得面红耳赤;为了半句诗的优劣,能赌气三天不说话。现在想来,真是可笑又可爱。”
“王家二郎后来外放做了个县令,听说官声尚可,只是多年未有音信了。”萧煜道。
“谢家狂生,据说归隐江南,寄情山水,成了真正的画痴诗癫,倒也遂了他的心愿。”林清轩接口,“只是不知,他是否还记得当年桃林里,与我们击节高歌的旧事。”
“或许记得,或许忘了。人生如寄,各有渡口,各有归舟。”萧煜感慨,“能像今日你我,还能坐在这南山下对饮的,已是机缘造化。”
他们忆起第一次偷偷喝酒,是两个半大少年,躲在书塾后院,分饮一壶劣质的梨花白,呛得直流眼泪,却还硬撑着装豪迈。忆起一起策马郊游,春风得意马蹄疾,一日看尽长安花。忆起在月下立誓,要匡扶社稷,造福黎民,那份赤诚与热血,至今想来,心头仍是温热的。
“那时你说,要做一代名臣,青史留名。”林清轩看着萧煜。
萧煜苦笑:“如今才知道,青史留名谈何容易。能在这漩涡中守住本心,不做违心之事,不害无辜之人,已耗尽心力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低沉下去,“有时午夜梦回,见到那些因朝争而倾覆的身影,难免心中惴惴。清轩,你说,我们当初的志向,是不是早已在这宦海沉浮中,变了味道?”
林清轩没有直接回答,他指着山下那片田庄,以及更远处在初春寒意中辛勤劳作的农人身影,说道:“你看他们,所求不过是一年风调雨顺,仓廪充实,家人平安。所谓治国平天下,根基或许就在于此。‘臣为邦本,法为人婴’,这话,我近来常常思索。”他提到了即将参加会试的儿子林念桑可能会秉持的理念,也像是在回应萧煜的困惑。
“邦国之本,在于臣民?法度之要,在于护佑百姓如婴孩?”萧煜若有所思。
“不错。高位者易迷失,以为权力便是一切。却忘了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。与民休养,轻徭薄赋,使耕者有其田,织者有其杼,幼有所养,老有所终,这或许比在朝堂上争一时之长短,更接近我们年少时所说的‘造福黎民’。”林清轩的声音平静而有力,“我如今垦殖这片土地,与这些庄户为邻,方知民间疾苦,方知一粥一饭来之不易。这或许,也是一种‘行道’吧,在庙堂之外。”
萧煜静静地听着。好友的话,如同南山沉稳的根基,让他飘摇浮躁的心,渐渐沉静下来。他追逐权柄,平衡势力,铲除奸佞,自以为是在肃清朝纲,守护江山。可这江山的根基究竟是什么?是龙椅上那位天威难测的君主?是波谲云诡的朝堂博弈?还是这千千万万沉默的、在土地上耕耘不息的“臣”?
他看着林清轩被山风吹得略显粗糙的面庞,那双曾经执笔挥毫、写下锦绣文章的手,如今布满了劳作的薄茧。没有锦袍玉带,没有前呼后拥,只有一身布衣,一坛村酿,却透着一种他久违了的踏实与从容。
“我有时羡慕你。”萧煜诚实地说道,“远离是非地,心境得清明。”
林清轩却摇头:“何必羡慕?你有你的战场,我有我的田园。在其位,谋其政。你萧煜若能秉持初心,在那位置上去做一些真正有益于这‘邦本’之事,其功德,又岂是我这山野闲人可比?只是……切记,莫要被那位置异化了初心。须知,朋友难得,初心更难得。今日你我能在此对饮,是因我们都还记得,自己最初的模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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