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话语微微一顿,室内静得只能听到苏青瑗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。
“女居士,”了尘的声音沉静如古潭水,一字一句,却清晰地敲在她的心上,“你放不下的,究竟是何物?”
苏青瑗张口欲言,自然是血海深仇。
了尘却轻轻摇头,截住了她未出口的话:“非是仇恨本身。”
他的目光,如同温和却又无可闪避的烛照,细细拂过她虽布衣荆钗,却依旧难掩的、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仪态风姿。“是你那‘朱门贵女’的身份,是苏家昔日‘诗礼传家’的荣光,是那一切构成你过往、如今却将你牢牢困住的‘金篱’。它沉在你心湖之底,你以为打捞起它,便能重现昔日门楣,血债血偿,便能让你重新成为‘苏青瑗’。殊不知,你越是执着于打捞,心湖便越是波澜汹涌,不得片刻安宁。那湖底之物,早已非本来面目,你执着追寻的,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倒影,一个困住你自己的牢笼。”
“你耿耿于怀的,是门第倾塌的落差,是身份认同的迷失,是这‘浮名’被践踏的不甘。这所有的‘放不下’,层层叠加,最终化成了你口中那‘非报不可’的仇恨。它成了你活下去的唯一支点,却也成了将你拖向无尽黑暗的枷锁。”
“你以为,报了仇,苏家就能回来?你就能得到解脱?”了尘轻轻叹息一声,那叹息里,含着无尽的悲悯,“执着于虚名,便被虚名所缚;执着于仇恨,便被仇恨所噬。你手持利刃,最终刺向的,首先是你自己的心。”
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无形的锤子,重重敲打在苏青瑗心上那层由仇恨和痛苦凝结成的硬壳上。初时是闷响,继而,她听到了清晰的碎裂声。
她想起了什么?想起了父亲生前最珍视的,并非官位,而是书房里那方“清白传家”的砚台;想起了兄长在春日里,于庭院中教她放纸鸢时,那畅快无忧的笑声,而非钻营官场的汲汲营营;想起了母亲在灯下,为她缝制衣裳时,哼唱的温柔小调,而非贵妇圈中的虚与委蛇。
那些真实的、温暖的、属于“家”的感觉,不知何时,已被“家族荣誉”、“门楣光耀”这些沉重的“金篱”所覆盖、所替代。她一直以来,想要挽回的,究竟是那份失落的温情,还是那煊赫的“苏府”招牌?
仇,是真的。恨,也是真的。可支撑这仇恨的根基,她从未审视过的根基,在了尘那澄澈的目光下,忽然变得摇摇欲坠,显露出其下隐藏的、属于“朱门”的虚荣与执念。
她一直以为,是仇恨给了她力量。直到此刻,她才惊觉,这力量是何等虚妄,它汲取的不是生命,而是她所有的生机与快乐,它让她变得坚硬、冰冷,与这世间一切的美好隔绝。
“哐当”一声脆响。
那柄淬了剧毒、被她紧握在袖中、视作最后依仗的匕首,从她骤然脱力的指间滑落,掉在冰冷的青石地上。幽蓝的锋刃,反射着从窗外透入的微光,像一只嘲讽的、冰冷的眼睛。
她怔怔地看着那匕首,仿佛不认识此物。然后,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,一直挺得笔直的脊梁,骤然弯折下去,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。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控诉的泣血,而是无声的、近乎崩溃的痛哭。泪水滂沱而下,冲刷着脸上的执拗与怨恨,露出底下原本的、柔软的、早已疲惫不堪的肌肤。
许久,许久。
哭声渐歇,她抬起朦胧的泪眼,望向了尘,声音嘶哑,却透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清明:“大师……我……我该如何?”
了尘目光平静地看着她,看着她眼中那燃烧了太久的恨火渐渐熄灭,看着她从那种与世为敌的紧绷状态中,一点点松懈下来。他没有直接回答,只是缓缓道:“心若放下,身在何处,皆是修行。心若执着,即便青灯古佛,亦是在打捞另一道‘金篱’。”
苏青瑗默然。
她挣扎着,向了尘深深叩首,然后,俯身,拾起了那柄落在地上的匕首。这一次,手指不再因仇恨而紧绷,也不再因恐惧而颤抖,只是平稳地、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,将它拿起。她没有再看,转身,步履有些虚浮,却异常坚定地走出了禅室。
回到寄居的小院,她取出了那个贴身藏着的、沉甸甸的锦囊。里面,是她苏家倾尽最后力量,多年来搜罗的、足以将那仇敌扳倒、甚至牵连甚广的“罪证”。纸页泛黄,字字血泪。
她打燃火折,橘红色的火苗舔舐上纸张的边缘,迅速蔓延开来。跳跃的火光映着她的脸,那张脸上,不再有怨恨,不再有不甘,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平静。她看着那些承载着无数阴谋、背叛、肮脏交易的文字,在火焰中蜷曲、焦黑,最终化为灰烬,随风飘散。
仿佛,也将她过去那段被仇恨填满的人生,一并焚毁。
三日后。
京城西隅,一座煊赫府邸的斜对面,那片平日里连乞丐都不愿多做停留的空地上,不知何时,支起了一个简陋的草棚。草棚里,只有一个素衣女子,正在安静地熬制着汤药。药香苦涩,却奇异地驱散了此地的些许污浊之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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