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而,在这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极度痛苦中,王强的脑海里,却像有一个不受控制的放映机,反复地、清晰地播放着一些画面。 他想起碧华那双白皙、纤细、虽然也因为家务而略显粗糙,但总是很干净、很温暖的手,想起她用手轻轻抚摸安安小脸时的温柔,想起她为他盛饭、递水时指尖的触碰……而现在,自己的这双手,却变得如此丑陋、肮脏、布满伤痕和水泡。“碧华要是看到了……她肯定会心疼坏了……肯定会掉眼泪的……”这个念头,像一根最柔软的羽毛,却带着千钧之力,一次次撩拨着他内心最柔软、也是最脆弱的地方,让他的眼眶阵阵发热、发酸。他拼命忍着,不让眼泪掉下来,混入满脸的汗水和粉尘。
他又想起女儿安安那胖乎乎、像嫩藕节一样、带着可爱肉坑的小胳膊小手,想起她挥舞着小手、咿咿呀呀要抱抱的样子……“也不知道她娘俩怎么样了?在城里习惯不?打针哭没哭?有没有想我?”思念,像野草一样,在疲惫和痛苦的废墟上疯狂滋生,啃噬着他的心。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、具体地感受到,自己对妻女的思念和牵挂,是如此之深,深到可以暂时麻痹肉体的剧痛。
他就这样,凭借着脑海中不断闪回的、关于家的温暖记忆和那份沉甸甸的愧疚感,如同精神鸦片一般,强行支撑着近乎崩溃的身体,像一头被鞭子驱赶的、麻木的牲口,机械地、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弯腰、搬起、行走、抛掷的动作。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他不敢看自己的手,不敢计算时间,只是麻木地坚持着,直到夕阳西下,天色昏黄,工头终于吹响了收工那刺耳的铁哨音。
那一刻,王强像听到了特赦令,整个人几乎虚脱,一屁股瘫坐在一块大石头上,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。汗水早已流干,喉咙干渴得像要冒烟,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,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着抗议。他颤抖着抬起双手,借着夕阳的余晖看去——触目惊心!十个手指,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,布满了大大小小、已经磨破或即将磨破的血泡,有的血泡已经破裂,露出鲜红的嫩肉,混合着黑灰色的石粉和干涸的血迹,黏连在一起,惨不忍睹。手掌心更是血肉模糊,旧的伤口上又添了新伤,火辣辣地疼,连轻轻弯曲一下都钻心刺骨。
二哥王刚准时来了,看到王强这副惨状和他那双惨不忍睹的手,这个硬汉的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,眼神里闪过一丝心疼和无奈。他什么都没说,只是默默地扶起几乎站不稳的王强,推着自行车,让他坐在后座上,慢慢地推着他往回走。一路上,兄弟俩都沉默着,只有自行车轮碾过土路发出的“沙沙”声。
回到家,母亲看到儿子那双不成样子的手,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,连忙打来温水,用最柔软的毛巾,小心翼翼地、一点点地为他清洗伤口,每一下都轻得像羽毛拂过,生怕弄疼他。父亲依旧沉默地蹲在门口,但递过来一小瓶珍藏的、用来治跌打损伤的土制烧酒,眼神复杂。
就这样,王强咬着牙,又坚持了几天。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痛苦的重演和加剧。手上的水泡破了又起,起了又破,最后结了一层厚厚的、混合着血污和石粉的痂,丑陋而狰狞。全身的肌肉酸痛到了极点,第二天起床都异常困难。他对去采石场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和抵触,每天早上醒来,想到要去那个地方,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。
终于,在勉强支撑了不到半个月后的一天早晨,王强看着自己那双几乎残废、连筷子都拿不稳的手,一种巨大的绝望和委屈涌上心头。他对着来看他上工的二哥,带着哭腔,几乎是崩溃地喊道:“二哥……这活……这活我干不了!太累了!太重了!你看看我的手!我还是人吗?我干不了!我不去了!”
王刚看着弟弟那双惨不忍睹的手和那张因为痛苦、委屈而扭曲的脸,重重地叹了口气。他没有再像往常那样厉声斥责,而是拉过一条板凳坐下,掏出烟袋,默默地卷了一支烟,点燃,深深地吸了一口,烟雾缓缓吐出,笼罩着他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痕迹的脸。
“强子,”他的声音低沉,带着一种罕见的、近乎疲惫的平和,“干活……哪有不吃苦的?不受气的?”他顿了顿,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,“就是当老板的,看着风光,也有当老板的难处,操心的事更多,压力更大。天底下,就没有轻轻松松就能把钱挣到手的好事。”
他看着王强,眼神复杂:“好了,你先别去了。我跟工头说一声,给你请几天假。你回家歇两天,把手养养。也……好好想想。”他用夹着烟的手指,点了点王强的胸口,“不是光想这活累不累,而是多想想碧华她们,想想安安。把你……把你和碧华过的日子,跟你以前……跟你前头那个过的日子,前前后后,好好对比一下。你也好好的、静下心来想想,今后……你到底该怎么做?路,该怎么走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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