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王家村回来的长途汽车,像一头在泥潭里挣扎了太久、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的老牛,喘着粗重的粗气,在坑洼不平、被夏日暴雨冲刷得沟壑纵横的土路上,剧烈地颠簸、摇晃着前行。车厢的铁皮外壳发出“哐当哐当”、令人牙酸的呻吟,仿佛每一颗螺丝都在抗议这艰难的旅程。车窗紧闭,车内闷热如同蒸笼,混杂着刺鼻的汽油味、汗臭、劣质烟草味,还有不知哪位乘客笼子里鸡鸭鹅散发出的粪便腥臊气,形成一股粘稠得化不开的、令人作呕的气味漩涡,死死地包裹着每一个乘客。
父亲靠窗坐着,额头死死抵在布满灰尘、雨渍和无数模糊指纹、几乎看不清外面景色的玻璃窗上。窗外的田野、村庄、电线杆,以一种令人眩晕的速度向后飞驰,模糊成一片流动的、毫无意义的色块。他紧闭着双眼,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、仿佛用刀刻上去的“川”字,嘴角紧紧向下抿着,拉出一道僵硬的、显示着极度压抑的怒气和无处发泄的忧虑的弧线。他那张饱经风霜、布满沟壑的脸上,肌肉紧绷,腮帮子因为紧咬牙关而微微鼓动着。一路上,他几乎像个哑巴,没有开口说过一句完整的话,对老伴爱景偶尔小心翼翼的搭讪,也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两个含糊不清的鼻音,或者干脆置之不理。他整个人像一尊被无形怒火烧灼过的、即将爆裂的陶俑,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。
坐在他旁边的老伴母亲爱景,则是另一番凄惶无助的光景。她双手死死攥着一个洗得发白、边角已经磨损起毛的旧蓝布包袱,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可以依靠的浮木。包袱里装着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,还有从女儿家带回来的、小外孙女安安穿过的、带着奶香味的小衣服和小袜子——这是她此刻唯一能触摸到的、与女儿一家有实质联系的东西。她的目光空洞地投向车厢前方那块不断晃动、字迹斑驳、显示着下一个陌生站名的铁皮牌子,但眼神却没有焦点,涣散而迷茫,仿佛穿透了这嘈杂憋闷的车厢,落在了女儿碧华那间同样令人窒息的屋子里,落在了女儿那张失去了往日鲜活光彩、只剩下麻木与疲惫的脸上。她的脸色蜡黄,缺乏血色,眼袋浮肿发青,显然在亲家那里的几个夜晚,她同样备受煎熬,未能安眠。她不时地偷偷侧过脸,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一眼身边雕塑般僵硬的老伴,嘴唇无声地翕动几下,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,想要倾吐,想要安慰,但一接触到张建生那副如同被寒冰封冻的侧脸,所有的话语便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,硬生生地咽了回去,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得几乎能压垮车厢的、微不可闻的叹息。
这辆破旧的长途汽车,终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,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、长长的嘶鸣,晃晃悠悠地驶进了县城那个同样破旧、满地狼藉的汽车站。车还没停稳,父亲便像被弹簧弹起一般,猛地站起身,拎起那个并不沉重、甚至显得有些空瘪的灰色旅行包,也不回头看一眼老伴,低着头,几乎是撞开身边还在慢吞吞收拾行李的乘客,迈着沉重而急促的步伐,第一个冲下了车,头也不回地朝着那个位于城市边缘、同样显得陈旧而寂寥的家的方向大步走去。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,却透着一股决绝的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寂和压抑。母亲爱景心里一紧,慌忙抓起包袱,踉踉跄跄地跟上,小跑着才能勉强追上老伴那带着明显怒气的步伐。两人前一后,沉默地穿行在熟悉的、却此刻感觉异常陌生的街道上,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、扭曲,仿佛也映照出他们内心同样扭曲难言的痛苦。
“吱呀——”
推开那扇熟悉的、深绿色漆皮已经斑驳剥落、露出里面暗黄色木质的单元门,一股熟悉的、混合着淡淡霉味、灰尘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、属于他们老两口生活痕迹的“家”的味道,扑面而来。屋子里和他们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,冷锅冷灶,桌椅板凳都蒙着一层薄薄的、在夕阳斜照下清晰可见的浮尘,安静得可怕,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。这种死寂,与女儿家那种虽然压抑、却至少有孩子哭闹、有鸡鸣狗吠、有生活烟火气的氛围截然不同。这种过于熟悉的寂静,此刻反而像一张无形的网,将归来的两人牢牢罩住,让他们的心更加空落落地下坠,无处着落。
父亲把旅行包随手扔在门口的水泥地上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。他既没有换下那双沾满泥土的旧皮鞋,也没有像往常一样,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先去打开窗户,让新鲜空气流通进来。而是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那张用了十几年、海绵垫早已塌陷、弹簧时不时会硌人屁股的旧沙发上,身体深深地陷了进去,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身体的骨头和力气。他动作有些粗暴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、印着“联欢”牌的廉价烟盒,抖出一根同样有些弯曲的香烟,划了好几根火柴,才因为手微微的颤抖而终于点着。然后,他深深地、贪婪地、几乎是带着一种惩罚性地猛吸了一口,烟雾在肺里打了个转,又被他长长地、带着嘶声地吐出来,浓重的烟雾顿时在眼前缭绕不散,使他那张晦暗不明的脸,更添了几分阴沉和难以捉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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