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种令人压抑得几乎要爆炸的氛围,直到大姑姐王秀英带着孩子回娘家探亲时,才被偶然打破。王秀英性格泼辣爽利,心直口快,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。她一进娘家门,就感觉气氛不对。自己那个以往见面总会笑着迎上来、嘘寒问暖的弟妹碧华,只是站在灶房门口,对她点了点头,低声叫了句“大姐来了”,便又转身回去看着锅灶,背影单薄而僵硬。母亲也是眉头不展,唉声叹气。
王秀英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拉着母亲到里屋,压低声音问:“娘,碧华这是咋了?我才多久没回来,咋就跟换了个人似的?脸煞白,没一点笑模样,瞅着让人心里忒不踏实,瘆得慌!强子呢?那天他送碧华回来,咋说的?在城里到底出了啥天大的事?”
李秀兰重重地叹了口气,拍着大腿:“谁说不是呢!我问强子,那个闷葫芦支支吾吾,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,就说是在她姥家喝了点酒,闹了点儿不愉快。可你看碧华这样,哪是‘一点儿不愉快’的样子?这分明是伤了心了!”
王秀英皱着眉,努力回忆着:“强子去城里前一天……我好像瞅见他跟我孩子他姑父(指冯老栓)在村口那棵老榆树底下嘀嘀咕咕说了半天话,神神秘秘的,看见我还赶紧散开了。冯老栓那人……哼!”她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屑和警惕。
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婆婆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。冯老栓那人在村里的风评并不算好,油嘴滑舌,游手好闲,专爱搬弄是非,占小便宜。她当即把正在院子里闷头劈柴、试图用身体的极度劳累来麻痹自己、逃避现实压力的王强叫到屋里,关上门,脸色史无前例的严肃,目光锐利地盯着儿子,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:“强子!你今天必须给我说实话!你去城里前,是不是见着冯老栓了?在城里到底出了啥事?你给我一五一十、原原本本地说清楚!一个字都不许瞒着!别想再糊弄我!”
面对母亲和闻讯凑过来的姐姐那四道审视的、焦灼的目光,以及连日来碧华那令人心慌的沉默和家庭内部低气压的反复折磨,王强这个本就憨厚懦弱、不擅言辞的汉子,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。他像一根被绷得太紧终于断裂的橡皮筋,瘫坐在门槛上,双手痛苦地插进乱糟糟的头发里,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,发出压抑不住的、带着浓重鼻音和哭腔的忏悔。他断断续续地,把那天如何被冯老栓拦住、如何被“做五金建材大生意赚大钱”的鬼话迷惑、如何憧憬着“干大事”让岳父家刮目相看、如何在“迎宾楼”被冯老栓和李采购员灌得烂醉如泥、如何在岳父家耍酒疯、不听劝阻要点鞭炮、如何爬上阳台护栏险些坠楼、如何气得岳父当场胃病发作、如何吓哭了熟睡中的小安安……所有不堪的、丑陋的细节,像倒脏水一样,原原本本,结结巴巴地全都倾倒了出来。说到最后,他已是涕泪交加,悔恨交加,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。
王秀英听完,气得脸色煞白,胸口剧烈起伏,猛地一拍炕沿,声音都变了调:“哎呀!我的个傻弟弟啊!你真是糊涂透顶!蠢到家了!那冯老栓是个什么好东西?他那张嘴里能有几句实话?他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——没安好心!他自个儿过得不如意,就见不得别人好!看你娶了碧华这么个好媳妇,岳父家又通情达理,日子有了奔头,他心里泛酸,故意画个大饼引你上钩,拉你下水,好看你笑话呢!你怎么就这么实心眼,一点弯弯绕都看不出来!人家挖个坑你就真往里跳!这下好了,把天捅了个窟窿!你怎么对得起碧华!怎么对得起安安!怎么对得起张家二老!”她是又气又恨,气弟弟不争气,恨冯老栓阴险歹毒,更心疼碧华和孩子无端遭受这飞来横祸,一颗心像被放在油锅里煎一样。
真相如同一声惊雷,在王家人头顶炸响。婆婆是又急又气,又羞又愧,捶胸顿足,老泪纵横,一边骂儿子“糊涂蛋”、“不争气的东西”,一边懊恼自己当初怎么就没多留个心眼,拦着点儿子。大姑姐王秀英是个急性子,眼里揉不得沙子,更是行动派。她先是风风火火地冲到冯老栓家,也不顾什么邻里情面了,指着鼻子,夹枪带棒,把他狠狠数落了一顿,骂他“黑心烂肝”、“挑拨离间”、“不得好报”,替碧华、也替老王家出了一口积压已久的恶气。接着,她又发动家里的亲戚、村里和碧华关系还不错的媳妇婆子们,轮番上阵,去劝慰碧华。今天张家婶子端着一碗刚腌好的咸菜过来,拉着碧华的手说体己话;明天李家嫂子借着找鞋样的由头,过来坐坐,宽慰她“男人都是糙性子,犯了错知道改就行”;后天,连村里最有威望、儿孙满堂的老奶奶也拄着拐棍来了,语重心长地劝她“为了孩子,忍一忍,日子总要往前过”。
然而,面对这些或真心实意、或遵循惯例的劝解,碧华的反应却让所有人更加不安和无力。她既不哭诉满腹的委屈,也不抱怨丈夫的无能和婆家的疏忽,只是静静地听着,偶尔点点头,或者极轻地说一句“谢谢嫂子/婶子/奶奶关心,我没事,真没事”。她的眼神空洞而平静,像两潭不起波澜的深水,仿佛大家谈论的是与她毫不相干的、遥远的故事。那种彻底的、近乎死寂的平静,比嚎啕大哭、厉声指责更让人心惊胆战。她好像用最快的速度,在自己周围筑起了一道高大厚实、冰冷坚硬的堡垒,外界的一切声音,无论是责难、批评还是安慰、劝解,都无法穿透那堵墙,真正触及她千疮百孔的内心。全家人都跟着着急上火,婆婆嘴角起了焦灼的燎泡,食不知味;大姑姐唉声叹气,坐立不安;王强更是像霜打的茄子,整天耷拉着脑袋,不敢看碧华的眼睛,在家里像个多余的影子,拼命干活想弥补,却只换来更令人窒息的沉默。可谁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,来融化碧华心头上那层越结越厚的坚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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