碧华抱着受惊后有些蔫蔫的、不再像往常那样爱笑的小安安,回到了那个她曾经以为可以寄托终身的王家村。拖拉机突突的轰鸣声,此刻在她听来,不再是生产工具的高效运转,而是内心烦闷焦躁的具象化嘶鸣。那声音单调、沉重,仿佛每一声都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。车轮碾过熟悉的、雨后尚未干透的土路,留下深深的车辙,扬起的尘土混合着青草的气息,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灰败感,黏附在空气里,也黏附在碧华的心头。村口那棵历经风雨的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,浓密的树冠在地上投下大片阴凉,树下依旧聚集着三三两两闲聊的乡亲,摇着蒲扇,说着家长里短。他们看到碧华母女回来,纷纷投来关切的目光,热情地打着招呼:
“碧华回来啦?城里住得还惯吧?”
“安安好像长胖了点呢!这小脸,真稀罕人!”
“这一路累坏了吧?快回家歇歇!”
往日的碧华,会停下脚步,笑着回应,甚至会抱着安安让乡亲们逗弄一下,分享一些城里的新鲜事。但此刻,她只是微微颔首,嘴角勉强牵动一下,算是回应。那笑容短暂得如同蜻蜓点水,还未达眼底便已消散。她的眼神总是快速地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,掠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,最终落在不知名的远方那起伏的田埂上,或者,更常见地,是深深地、专注地落在怀里女儿那张小小的、带着些许不安和倦怠的脸上。仿佛只有女儿的存在,才是她与这个现实世界唯一可靠的连接点。
她机械地、用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回应着“嗯,回来了”、“还好,谢谢婶子”、“是,有点累”,语句简短得像电报码,没有任何扩展和交流的欲望。她的整个人的气息是内收的、封闭的,像一枚紧紧合拢的贝壳,抗拒着外界的窥探和触碰。只有当她低头凝视安安时,那冰封般僵硬的面容才会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,流露出一种极度疲惫却又强打精神的、带着深深怜惜和某种赎罪意味的温柔。她会用指尖极轻地拂过孩子柔嫩的脸颊,哼唱起那首走了调却异常熟悉的摇篮曲,声音低哑而绵长。那目光胶着在女儿身上,仿佛要通过这种无声的、专注的抚慰,驱散那夜惊魂残留在这小小生命心底的恐惧阴影。然而,那曾经如同春日暖阳般和煦、如同山涧清泉般清澈鲜活、极具感染力的笑颜,那能点亮整个昏暗屋子的明媚,却如同被厚重阴云彻底遮蔽的太阳,再也寻不见一丝温暖的踪迹。她的沉默,不是赌气,不是冷漠,而是一种心力交瘁后近乎麻木的自我防护。
这种看似一切如常、实则内核已悄然改变的沉寂,像一种无声无息蔓延的、持续的低气压,最先让婆婆李秀兰感到了强烈的不适和窒息感,仿佛空气都变得黏稠沉重,呼吸都需要额外用力。碧华对她,表面上的礼节依旧维持得滴水不漏。清晨,她会低声唤一句“娘,起来了”;吃饭时,会默默地将盛好的粥碗递到婆婆手边;该一起收拾碗筷、打扫庭院时,她也照常帮手,动作甚至比以往更细致、更一丝不苟,仿佛要通过这种机械的劳作来填补内心的空洞和阻止思绪的飘散。婆婆关切地问一句“昨晚睡得还好不?”或者“安安夜里闹没闹?”,她会简短地回答“还好”、“没闹”,绝不多吐露一个字,也绝不主动挑起任何话题。
可就是这种“挑不出错”、近乎完美的“正常”,让婆婆心里像有十五只吊桶打水——七上八下,坐卧不宁。她宁愿碧华像村里其他受了委屈、憋不住火的年轻媳妇那样,摔盆打碗地哭闹一场,或者指桑骂槐地发泄一番,哪怕跟自己顶几句嘴,也好过现在这样。现在的碧华,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,表面平静无波,幽深漆黑,投石问路,连个回声都听不见,内里却透着一种让人心慌意乱的寒意和未知。婆婆试图找些家常话题来打破僵局,说说地里的玉米该间苗了,聊聊东头老李家娶媳妇的排场,甚至笨拙地夸赞几句“安安这小胳膊小腿真有劲,随她爹”。碧华只是淡淡地“嗯”、“啊”应着,或者极简短地回一句“是么”、“还好”,便垂下眼帘,继续手里的活计,再无下文。那种无形的、冰冷的疏离感,像一道突然拔地而起的、看不见却摸得着的墙,结结实实地横亘在原本还算融洽的婆媳之间。
婆婆活了大半辈子,经历过饥荒、动乱,自认也算阅人无数,此刻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。她敏锐地察觉到,这个儿媳的魂儿,好像有一大半被丢在了那个城里的夜晚,带回来的只是一具按部就班、能走能动、却失了魂灵和热气的躯壳。这种“失魂落魄”的状态,比明确的争吵更让她心里发毛,憋闷得厉害。她夜里开始睡不踏实,听着隔壁房间悄无声息,心里就七上八下,白天看着碧华沉默忙碌的背影,胸口就像堵了一团湿棉花,喘不上气来。她私下里跟二嫂着嘀咕:“你觉不觉得强子媳妇这次回来,不对劲?太静了,静得吓人……”二嫂叹口气:“碧华心里憋着屈呢,让她静静吧。”可婆婆知道,这不是简单的“静静”,这是一种更深沉的、更令人担忧的变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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