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她什么也没说。她知道，此刻任何争辩都只会让事情更糟。她只是沉默地，一遍又一遍地换水，搓洗。仿佛只有通过这种近乎自虐的劳动，才能证明些什么，或者宣泄些什么。
院子角落里有个渗水慢的土坑，平时下雨积点水。碧华把一盆又一盆的肥皂沫和带着黄色染料的水倒进去，坑里的水越来越多，渐渐漫了上来，成了一片小泥塘。
从晌午到日头偏西，碧华记不清自己到底洗了多少遍。二十遍？三十遍？她只觉得胳膊已经不是自己的了，抬一下都钻心地疼。手指泡得发白起皱，皮肤火辣辣的。盆里的水，终于在一次次的稀释下，变得近乎透明。
婆婆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，走到盆边，伸手撩起一点水看了看，点了点头：“嗯，这回想差不多了。捞出来晾上吧。”
碧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，把沉甸甸、湿漉漉的毛衣捞出来，拧干（这个动作让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），搭在了院里的晾衣绳上。那件原本蓬松柔软的毛衣，此刻像一团湿漉漉的破布，毫无生气地耷拉着。
晚上，碧华草草吃了几口饭，就回屋躺下了。小安安很乖，自己玩了一会儿就睡着了。可碧华却怎么也睡不着。两只胳膊，从肩膀到手腕，又酸又胀，像被无数根针扎着，又像是灌了铅，沉重得抬不起来。稍微动一下，就疼得她直抽冷气。她尝试着想去抱抱身边的女儿，却发现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。
委屈、愤怒、疼痛、无助……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，眼泪终于忍不住，像断了线的珠子，无声地滑落，打湿了枕头。
王强洗漱完进屋，看到妻子蜷缩着身子，肩膀微微耸动，立刻察觉不对。他凑过去，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，看到碧华满脸泪痕，吓了一跳。
“碧华，咋啦？咋哭了呢？哪儿不舒服？”王强焦急地问，声音里满是担忧。
碧华起初只是摇头，不肯说。在王强一再的追问下，她才抽噎着，断断续续地把今天洗毛衣的前因后果，婆婆如何嫌弃，如何让她一遍遍洗了无数遍，自己如何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的经过，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。
王强听着，脸色越来越沉，拳头也攥得紧紧的。他平时是憨厚，是有点闷，但他不傻！他怎么会听不出这里头的弯弯绕？这分明就是娘在故意刁难碧华！就因为上次要钱的事，碧华闹了脾气，娘这是心里不痛快，变着法儿地找补回来呢！
他看着妻子红肿的眼睛，想到她那双平时灵巧的手，此刻连抱孩子都困难，心里又疼又气！他一把将碧华搂进怀里，笨拙地拍着她的背：“别哭了，碧华，别哭了……怪我，都怪我！是我没护好你……明天，明天我找娘说去！”
第二天一大早，天刚蒙蒙亮，王强就起来了。他心里憋着一股火，一晚上都没睡踏实。他走到院里，正好看见婆婆在灶房门口生火准备做早饭。
王强几步走过去，挡在灶房门口，脸色铁青，声音因为压抑着怒气而有些发抖：“娘！你昨天是啥意思？！”
婆婆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懵了，抬起头，看到王强阴沉的脸，心里咯噔一下，但嘴上还是硬着：“啥啥意思？大清早的你发什么疯？”
“我发疯？”王强气得提高了嗓门，“一件毛衣！你让碧华洗了多少遍？！从晌午洗到太阳下山！那大盆的水，你让她自己一趟趟换！现在她两只胳膊疼得直哭，连孩子都抱不起来了！你满意了？！你至于吗？！”
婆婆脸上闪过一丝慌乱，但立刻强作镇定，甚至带着点委屈地反驳：“我……我啥时候让她洗了？我让她洗那么多遍了吗？那是她自己要洗的！我……我就是说了句水有点脏……”
“你没让？”王强指着院里那个还湿着的大洗澡盆，又指着墙角那个被肥皂水填满、几乎要溢出来的大土坑，声音吼得整个院子都能听见，“你没让？那这一盆盆的水是哪儿来的？那坑里的水是咋回事？！娘！你睁着眼说瞎话是吧？！你是不是存心不想让你儿子我好过？是不是非要逼得碧华带着孩子再回娘家，你这个当婆婆的才舒坦？！”
王强平时话少，这一爆发，像头被激怒的狮子，句句戳心。婆婆被儿子连珠炮似的质问噎得说不出话来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，嘴唇哆嗦着，想辩解，却找不到词。尤其是最后那句“存心不想让你儿子我好过”，简直像把刀子扎在她心上。她再不满意儿媳，也没想过要把儿子家搅散啊！
这时，左邻右舍早就被王强的吼声惊动了，纷纷探头探脑。二嫂也闻声从自家屋里跑了出来，看到这阵势，赶紧上前想劝和：“强子，强子！消消气，跟娘好好说……”
王强正在气头上，根本听不进去，他一把将怀里睡着的小安安塞到二嫂手里，语气斩钉截铁：“二嫂！安安你先帮看着！碧华胳膊没好利索之前，孩子就麻烦你了！娘！”他转向脸色煞白的婆婆，“你也别碰孩子！啥时候碧华能抱孩子了，啥时候再说！”
说完，他扭头就回了自己屋，留下婆婆一个人站在院子里，面对着邻居们或同情、或指责、或看热闹的目光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她说话。二嫂抱着孩子，叹了口气，也转身回了自家院子。
婆婆孤零零地站在那里，早晨的风吹着她花白的头发，显得格外凄凉。她大概第一次真正意识到，在这个家里，她那种倚老卖老、刻意刁难的做法，已经失了人心，连儿子都站到了她的对立面。那件晾在绳上、还在滴水的马海毛毛衣，在晨光中，像一个无声的嘲讽。
而屋里，碧华听着院里的动静，心里百感交集。有出了一口恶气的痛快，也有对丈夫挺身而出的感动，更多的，是一种深深的疲惫。这场由一件毛衣引发的风波，看似以王强的爆发暂时平息，但这个家未来的路，似乎还很长很长。小安安在二嫂怀里咿呀了一声，浑然不知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家庭内部的“权力更迭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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