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瞻基发现，自己竟能听进去这些“逆耳”之言，甚至开始反思。他想起父皇朱高炽，那个被许多官员私下认为“过于仁弱”的皇帝，却在短短不到一年的在位时间里，蠲免赋税、赈济灾荒、平反冤狱，赢得了“仁德”之名。而自己，登基以来，锐意改革，整顿吏治，北伐塞外，看似雄心勃勃，但底层百姓，究竟得到了多少实惠？边境的烽火暂息，可国内的矛盾，是否真的缓和了？
尤其是，当他想到那支救命的、却来历诡异的金疮药，想到那神出鬼没的“灰雁部”，想到那总能在帮助他危急时刻扭转局面的幕后势力……一种更深的无力感和怀疑涌上心头。自己这个皇帝，看似富有四海，口含天宪，但真的能完全掌控这个庞大的帝国吗？真的能看清潜伏在暗处的危机吗？若自己此番真的驾崩于黑水峪，这大明天下，会瞬间变成何等模样？太子年幼，母后虽贤，但能镇得住那些虎视眈眈的藩王和心怀鬼胎的臣子吗？二皇叔他……会不会……
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，并非来自具体的某个人或某件事，而是对命运无常、对帝国前途未卜的深深忧虑，攫住了他。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，皇帝的权威并非无所不能，生命的脆弱与江山的重担，形成了尖锐的矛盾。而自己以往许多的作为，或许……并非都是正确和必要的。
在一次长谈后，朱瞻基疲惫地闭上眼，良久，忽然对于谦说：“于先生，朕有时觉得，或许……父皇那般，虽看似不如皇祖轰轰烈烈，但能让百姓喘口气，歇歇脚，未必不是一种……福气。”
于谦心中剧震，抬头看向皇帝。只见朱瞻基脸上没有了平日的威严与锐气，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迷茫的反思。他沉默片刻，谨慎答道：“陛下，太祖、成祖开疆拓土，奠定不世基业；先帝与民休息，涵养天下元气。皆是因时制宜，皆是社稷之福。为君者，贵在审时度势，知所进退。陛下天资英断，若能融雄才大略与恤民之心于一体，方是苍生之幸。”
朱瞻基没有再说话，只是望着车顶摇曳的琉璃灯，目光幽远。
车驾依旧在风雪中缓慢南行。皇帝的伤势在药物的作用和精心的护理下，表面看来在一点点好转，但只有朱瞻基自己知道，那场重创不仅损伤了他的身体，更在他内心深处刻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印记。那个一心效仿永乐、欲建立赫赫武功的年轻皇帝，正在悄然蜕变。而这场发生在归途銮驾中的、与一位贬官学者的深入交谈，如同涓涓细流，无声地浸润着帝国最高权力者的心田，或许将在不久的将来，引发一场影响深远的变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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