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风卷地,百草折枯。皇帝的銮驾如同一条负伤的巨龙,在苍茫的雪原上艰难南行。为保万全,郑亨选择了并非最快捷、但相对平坦隐蔽的路线,五千精骑前后护卫,斥候远出二十里,昼行夜宿,戒备森严。车驾内部经过特殊改制,铺着数层厚厚的西域绒毯与上等皮裘,四角固定着铜制暖炉,炭火不息,力求将颠簸与寒意降至最低。饶是如此,对于胸腹遭受重创的朱瞻基而言,这漫长的旅程依旧是一场无尽的煎熬。
车行迟缓,每日不过五六十里便需寻地扎营。朱瞻基大多时间昏昏沉沉,倚在软枕上,随着车厢的晃动而浅眠。伤痛、汤药与颠簸交替折磨着他,意识常在清醒与迷糊间徘徊。一闭眼,便是光怪陆离的梦境:时而置身于永乐朝千军万马呼啸而过的征尘之中,皇祖朱棣伟岸的身影如山岳般压来,那目光灼灼,似在质问,又似在期许;时而又仿佛看到乐安汉王府那深邃的庭院,二皇叔朱高煦似笑非笑地坐在阴影里,把玩着一枚棋子,目光穿透虚空,冷冷地注视着他,让他遍体生寒;更多的时候,是黑水峪那支破空而来的冷箭,以及随之而来的剧痛与濒死的窒息感……每次惊醒,都是一身冷汗,左胸的伤口也随之隐隐作痛,提醒着他此番从鬼门关捡回性命的侥幸与脆弱。
在这种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下,朱瞻基的心境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。以往那个锐意进取、甚至有些刚愎自用的年轻帝王,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后,内心深处某些坚固的东西,似乎正在松动。他开始越来越多地思考一些以往无暇或不屑深思的问题:为君之道,究竟何为?自己登基以来的种种作为,是对是错?父皇那般宽仁恤民,是否才是守成之道?而皇祖那般赫赫武功,又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?尤其是……自己对乐安那位皇叔,一直以来的提防、猜忌甚至隐隐的恐惧,究竟是必要的帝王心术,还是一种……源于不自信的过度反应?
这种状态下,侍立在銮驾之中,负责记录行程、协理事务的“于节庵”(于谦),便成了他偶尔清醒时,唯一可以交谈几句的对象。起初,只是询问些路途见闻,或让于谦读些不太紧要的奏章。渐渐地,话题开始延伸。
一日,车驾行至一处隘口,暂歇。朱瞻基精神稍好,隔着车窗,望见远处山坳里依稀有几缕稀薄的炊烟,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孤寂。他忽然问道:“于先生,你看那山坳中人烟,如此苦寒之地,百姓何以生存?”
于谦正整理文书,闻声抬头,顺着皇帝目光望去,沉吟片刻,答道:“回陛下,北地苦寒,生计艰难。此地百姓,多半靠山吃山,冬猎皮货,夏采山珍,或在山间谷地垦殖些许耐寒作物,聊以度日。赋税、徭役,于他们而言,更是沉重负担。陛下或许不知,去岁北疆用兵,虽是为保境安民,然沿途州县供应粮草、民夫转运,已让不少百姓家无余粮,今冬恐难度日。”
朱瞻基默然。他久居深宫,奏章上看到的,多是“百姓安居乐业”、“仓廪充实”的套话,即便有灾荒奏报,也被户部、内阁用“已行赈济”、“圣心垂怜”等语轻轻带过。此刻亲闻于谦这平淡却真实的描述,再联想梦中父皇那张总是带着忧色的胖脸,心中竟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涩然。他想起自己力排众议,坚决北伐,固然有巩固边防、效仿皇祖的雄心,但支撑这场战争的民力物力,竟是如此压榨在这些挣扎求生的边民身上。
“朕……以往只知漠北跳梁小丑,当以雷霆扫穴,却未曾细想,这雷霆之下,耗费的是多少黎庶的血汗。”朱瞻基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。
于谦微微躬身:“陛下能有此念,是天下百姓之福。孙子云:‘兵者,国之大事,死生之地,存亡之道,不可不察也。’不仅需察敌之虚实,亦需察己之民力。民力已竭,纵有良将精兵,亦如无源之水,无本之木。”
又一日,谈及吏治。朱瞻基感叹某些官员办事不力,敷衍塞责。于谦却道:“陛下,州县之官,亦有难处。朝廷考成,首重钱粮、刑名。然地方情势复杂,豪强盘踞,胥吏奸猾。清正之官,欲行惠政,往往受阻于地方势力;平庸之官,但求无过,便只能唯上是从,以应付考成为要务。久而久之,敢于任事、体恤民情者少,唯唯诺诺、揣摩上意者多。此非全乃官吏之过,亦制度、风气使然。”
这番话,如同重锤,敲在朱瞻基心上。他以往对官员,多以“忠奸”、“能庸”简单划分,动辄斥责、罢黜,却从未深入想过这官场生态背后的根源。他想到了朝中那些阁老、部堂,他们是否也如于谦所说,在种种规矩和利益的牵绊下,早已磨平了棱角,只求明哲保身?而自己,是否也曾因好大喜功或偏听偏信,助长了这种风气?
这些交谈,往往始于琐事,却总在不经意间,触及朝政的根本。于谦言语平和,引经据典却不迂腐,分析事理透彻而中肯,没有寻常臣子的阿谀奉承,也无清流言官的激烈直谏,更像是一位冷静的旁观者,将帝国的肌理、民间的疾苦,一层层剖开,展现在这位重伤的帝王面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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