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启元年三月十七,辰时,文华殿东暖阁,晨光透过精致的窗户,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檀香袅袅,驱散着早春的微寒。朱由校端坐于御案之后,身着素色常服,神色沉静。帝师孙承宗手持一卷古朴的《孟子》竹简,立于案侧,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。
“……陛下,《孟子·告子下》有云:‘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,行拂乱其所为,所以动心忍性,曾益其所不能。’” 孙承宗语速沉缓,目光如炬,扫过御案上那份关于辽东新军操练的奏报,仿佛那血腥的沙场、将士的汗水,正是这句经义最鲜活的注脚。“圣人之言,非是教人隐忍苟活,而是道明:欲承天命大任,必先经历磨砺,淬炼心志,坚韧性情,方能增益其本不能为之事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更显凝重:“后世或有庸人曲解‘好生之德’,以为是无分善恶之姑息。然大谬不然!真正的‘好生’,是帝王以‘忍性’克制私情,以‘决断’护佑苍生!如辽东战事,陛下以雷霆手段处置王化贞,看似严苛,实则是舍一人之小仁,以全辽地数十万军民之大义!又如陕西赈灾,陛下严旨追查贪墨,不惜罢黜重臣,看似酷烈,实则是为保住那活命的粮米,使嗷嗷待哺之饥民得以喘息!此等决断,方是真正契合孟子‘动心忍性’之深意——忍一时之不忍,行护国佑民之大道!如此,方能上承天命,下安万民,不负这江山社稷之重托!”
朱由校静静听着,指尖在紫檀御案上无意识地轻轻叩击,发出笃笃的轻响。孙承宗的话语,如同重锤敲击在他心头。王化贞案中那伏地哀嚎的身影,广宁府库中刺目的蒙古“贡物”,沈阳城外新兵操练时震天的怒吼,还有承乾宫中那袋朴实的番薯种子……一幕幕交织闪过。
他缓缓颔首,目光深邃:
“先生所言,如醍醐灌顶,朕……记下了。‘好生’非是妇人之仁,‘忍性’亦非怯懦退缩。其真义,在于以坚韧心志,行护国佑民之决断。守土护民,方是最大的‘仁’。” 他心中微动,一个念头悄然浮现:董其昌之事,或许正可借这“好生”之名,行“物尽其用”之实?那支笔的价值,远大于一个腐朽的躯壳。
巳时,京师琉璃厂,翰墨斋内外人头攒动,气氛迥异于往日的风雅。今日,这里由户部、锦衣卫联合主持,预展一幅注定震动京华的书画——前南京礼部尚书董其昌于诏狱中所作《江山万里图》!
当那幅长卷被小心翼翼地悬于高堂,缓缓展开时,原本窃窃私语的现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,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叹!画卷之上,墨色淋漓,气势磅礴。那笔力,竟全然突破了董其昌往日秀润柔媚的吴门遗风!山峦不再是文人笔下的清雅远岫,而是如边塞棱堡般森然矗立,嶙峋陡峭,透着一股金戈铁马的肃杀!江河奔涌,不再是潺潺溪流,笔触如刀,似有披甲执锐的千军万马在咆哮奔腾!墨色浓淡间,隐见烽烟四起,铁骑纵横,一股苍凉雄浑、悲怆壮烈的家国之气扑面而来!
“神乎其技!神乎其技啊!” 吴门画派当代魁首文震孟,不顾身份,挤到最前,手指颤抖地虚抚着画卷,眼中尽是震撼与激赏,“董玄宰……此卷已脱胎换骨!融山河之壮魄,铸金戈之铁魂!笔力雄浑至此,意境苍茫如斯,实乃其毕生巅峰之作!此画……此画已非个人笔墨,实为国朝气运之写照!幸甚!国朝幸甚!” 他的赞叹,如同定音之锤,彻底引爆了现场。
“预展三日,竞价三日,全款缴户部充辽饷!” 户部主事的声音适时响起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规矩早已张贴在外。
短暂的沉寂后,富商巨贾的代理人争先恐后地涌向登记处:
“晋商介休范氏,愿出价白银二十万两!” 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,引来一片抽气声。
“江南扬州盐商总会,出价二十五万两!” 另一个更加高昂的声音立刻压上,带着志在必得的豪气。
户部主事面无表情,在名册上飞快记录着:“范家二十万,盐商总会二十五万……诸位,预展期内可随时加价,三日后正式落槌,价高者得!全款即刻解送辽阳,充作军饷,分文不得拖欠!”
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遍京师。士林在震惊于画作本身的同时,更感慨于这幅“罪臣之画”的归宿。“董玄宰虽身陷囹圄,然此画一出,竟能化作数十万军饷解辽阳之急,也算……以其所长,赎了半分罪孽吧?” 街头巷尾,竟多了一丝复杂难言的感慨。艺术的价值,在此刻与冰冷的国运和边关将士的血汗,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捆绑在了一起。
午时,北镇抚司幽深潮湿的诏狱深处,玄字三号房内,董其昌正伏在一张简陋的木案上。案头一盏豆大的油灯,映着他专注而略显迷离的侧脸。他手中捏着炭条,在一张宣纸上勾勒着线条,脑中构思着下一幅画的意境。这几日,他沉浸在一种奇异的创作亢奋中,仿佛所有的痛苦、屈辱都被隔绝,只剩下对笔墨的极致追求。他感觉自己的笔触从未如此有力,思绪从未如此清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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