几日后的清晨,博济医学院的宁静被一个陌生而又刺眼的身影打破了。
来人正是陆明轩。他与学院里宽袍大袖、梳着发髻的师长同窗截然不同——一头利落的短发,身着挺括的靛青色立领学生装,脚踩皮鞋,腋下夹着几本硬壳书籍,步履生风地穿过庭院。晨光落在他年轻而富有棱角的脸上,眼神里是未经世事磨砺的锐气与一种近乎执拗的热忱。
他像是投入一潭古水中的石子,所过之处,涟漪骤起。几位正在古柏下晨读的学子愕然抬头,交头接耳;回廊里洒扫的杂役停下了动作,呆呆地望着这“异类”;更有几位正要前往讲经堂的老教习,远远看见他,脚步便是一顿,眉头不由自主地蹙紧,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。那目光里,有好奇,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冒犯的、无声的抵触。这身打扮,这做派,与博济沉静古朴的氛围格格不入,仿佛带着一股来自外面世界的、不安分的气息。
陆明轩对此恍若未觉,或者说,他并不在意。他径直走向学院的议事厅,那里,山长周景弘已召集了院内主要的教习,据说要听取他这海外归来的学子,带来怎样的“新知”。
议事厅内,檀香袅袅,气氛却比往日凝重。周景弘端坐主位,两侧分坐着以徐教习为首的几位老成持重的教习,以及一些较为年轻、面露好奇的教师。陆明轩的到来,让原本低沉的议论声戛然而止,所有目光,或审视,或疑虑,或期待,都聚焦在他身上。
“学生陆明轩,拜见山长,各位先生。”他躬身行礼,声音清朗,不卑不亢。
周景弘微微颔首,目光温和:“明轩,不必多礼。听闻你自东瀛学医归来,想必见识广博。今日便与诸位先生分享一二,也好让我等开阔眼界。”
“谢山长。”陆明轩直起身,走到厅中,环视众人。他深吸一口气,仿佛要将在异国积攒的力量尽数倾吐。
“诸位先生,”他开口,声音逐渐高昂,“学生在日本所见其所谓‘汉方医’,亦即我中华传统医学东传之一脉,其境遇与发展,与我等今日之境况,实有天壤之别!”
他顿了顿,看到几位老教习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,但并不气馁,继续说道:“彼邦汉方医,并未固守陈规,而是积极借助西洋传来之新学——他们用化学之法,分析药材之有效成分;用显微镜观察病菌之形态;更用统计学之手段,大量收集病例,验证经方之疗效几何,优缺何在!”
他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,激起千层浪。几位年轻教习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,而徐教习等人的脸色则愈发阴沉。
“学生曾亲见,彼邦医者将一剂《伤寒论》中之名方,分解研究,明确其中何物可退热,何物可止痛,并以精确之数据示人。如此,不仅其本国人信服,甚至西洋医者亦开始关注、研究!”陆明轩越说越激动,向前一步,目光灼灼地看向周景弘,也扫过在场的每一位教习,“反观我博济医学院,坐拥千年智慧宝库,却因循守旧,固步自封于故纸堆中!面对外界质疑,只知空谈气化、阴阳,拿不出令人信服之实证!长此以往,如何与汹汹而来之西洋医学抗衡?如何维系我中华医道之传承与发展?”
他最终抛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,声音在空旷的议事厅内回荡:“学生斗胆叩问,我博济,为何不能效仿此‘他山之石’,走一条融合新知、自我革新之路?以科学之法,印证、阐明乃至光大我传统医学之精髓!”
“荒谬!荒唐!”
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。徐教习猛地拍案而起,因极度愤怒,他身子微微颤抖,指着陆明轩,声色俱厉:
“黄口小儿,信口雌黄!祖宗传下的法度,千百年验证的经典,岂容你用那些夷狄的奇技淫巧来检验、来剖析?阴阳五行,脏腑经络,乃天人相应之至理,是那些玻璃管子、死板数字能够窥测的吗?你这般言论,与数典忘祖何异!”
陆明轩年轻气盛,毫不退让,梗着脖子反驳:“徐老先生!科学并非夷狄之术,乃是探寻真理之公器!若我医道真为至理,又何惧检验?若只能空谈玄理,无法实证,与巫觋迷信又有何区别?难道眼见病人因信我辈‘玄理’而延误病情,甚至……如您前日那般受辱,便是坚守祖宗之法吗?”
“你……你放肆!”徐教习被戳到痛处,面红耳赤,气得几乎喘不上气。旁边几人连忙扶住。
另一位支持徐教习的老先生也厉声道:“陆明轩!医道仁心,重在领悟与实践,岂是堆砌数字所能涵盖?你所说的统计学,莫非要将活生生的人,都看作毫无差别的器物不成?”
“并非视作器物,而是寻找共性规律!望闻问切固然重要,但若能辅以精确诊断,明确药效,岂非更能精准用药,提高疗效?”陆明轩争辩道。
“何为疗效?病人自觉舒坦便是疗效!非要你那温度计上的数字降了才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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