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谦踏出乾清宫朱红大门时,天已被晨光浸软。东天边的云霞像被揉碎的丹砂,顺着宫墙的飞檐流淌下来,将御道上的青石板染成深浅不一的琥珀色。可这份晨起的温润,却暖不透他胸腔里的滞涩——怀中那卷《京畿防御工事体系图》,薄如蝉翼,重若千钧,边缘被指节攥得发皱。
“于卿,回去好好看。”朱祁镇昨夜在暖阁里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,龙涎香的气息仿佛还萦绕鼻尖,“朕的道,不在朝堂的唾沫星子里,在这些线条里。”当时他躬身领旨,脊梁挺得笔直,心里却像塞了团浸油的棉絮,堵得发慌。
回兵部值房的轿辇里,于谦半阖着眼,指尖反复摩挲着图纸的封蜡。他活了五十三年,读了三十年圣贤书,入仕二十载,向来以“致君尧舜”为己任。可昨夜皇帝铺开的那些图纸——水泥堡垒的棱线、铁路延伸的轨迹、矿场的分布坐标,还有旁边密密麻麻的数字,像一把把细针,扎着他引以为傲的“儒家正道”。
“老爷,到了。”轿夫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。于谦下轿时,脚步竟有些虚浮,像是踩在初春解冻的河冰上。刚进值房院门,老仆于福就迎了上来,脸上满是急色:“老爷,兵部左侍郎杨洪、户部尚书张凤都在厅里候着,说倭寇防务的事,耽误不得。”
“不见。”于谦挥挥手,声音里的疲惫像卸了闸的水,“就说老夫偶感风寒,今日闭门理事。”
于福愣在原地。他伺候于谦二十多年,从翰林院编修到兵部尚书,见过老爷通宵批文后依旧声如洪钟,见过老爷在朝堂与权奸据理力争时面不改色,却从没见过他这般失魂落魄——连腰背都塌下去一截,眼窝泛着青黑,像被抽走了筋骨。
“可是老爷,杨大人说......”
“倭寇要防,可大明最大的‘寇’,在这张纸上。”于谦从袖中抽出图纸,抖开的瞬间,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上面,那些红笔圈注的“战略缓冲区”,像烧红的烙铁。他不等于福再说,径直走进内室,“砰”地关上木门,将外间的喧嚣彻底隔绝。
内室昏暗,只有南窗漏进一缕微光,在书案上投出细长的光斑。于谦搬过太师椅坐下,缓缓展开图纸。纸轴转动的“沙沙”声,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随着图纸舒展,一个他从未涉足的世界在眼前铺陈开来——没有“仁义礼智信”的教条,没有“华夷之辨”的空谈,只有堡垒的高度、壕沟的深度、铁路的坡度,还有那些精准到“斤”“两”“日”的数字:“水泥堡垒每座需工三百人,耗时十五日,可驻兵五十,抵御骑兵冲击”“通州至山海关铁路,年省漕运损耗四十万石”。
于谦的手指拂过“四十万石”那几个字,指腹的老茧蹭着纸面。他想起前几日兵部的奏报:山海关三万边军,冬衣粮因漕运损耗,至今未能足额发放。他当时上奏请拨内帑,朱祁镇批了“准”,却在旁添了行小字:“今年拨了,明年呢?后年呢?损耗不除,边军永无宁日。”
那时他只当皇帝吝啬,此刻才惊觉,自己奏的是“治标”的方子,而皇帝画的,是“治本”的医案。
“重工轻儒,恐寒士子之心”“格物致知,不可凌驾正心诚意”——昨夜他在暖阁里说的那些话,此刻像巴掌一样,狠狠抽在脸上。于谦抬手按在眉心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他第一次开始怀疑:自己奉行了半辈子的“道”,是不是真的偏了?
于谦闭上眼,将图纸覆在膝头。他习惯在记忆中寻找答案,那些过往的片段,就像淬炼钢铁的炉火,能烧尽混沌,露出本质。此刻,炉火最先映出的,是去年冬天那场“武库案”的寒。
那时他奉旨清查京营武库,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时,一股霉味扑面而来。所谓的“精钢长刀”,他用手指一掰,刀刃就卷了边;号称“可射三百步”的强弓,拉开时“咔嚓”一声,弓臂里竟掏出半截腐烂的竹片。库吏们围着他,振振有词:“于大人,历来如此啊!祖宗传下的规制,军备就是这般模样。”
他当时气得浑身发抖,将那些破烂摔在地上,却连问责的人都找不到——户部账册上,这些残次品全标着“上等”的价码,工部的验收文书盖着鲜红的大印,兵部的入库记录一笔一划写得清楚。整个流程“合规合法”,却造出了能害死将士的废物。
记忆的画面陡然一转,变成了西山工坊的热。那是朱祁镇拉着他去的,当时他还扭捏着,觉得“帝王亲入匠坊,有失体统”。可一进工坊,他就被震住了——水力锻锤高高扬起,落下时“轰”的一声,火星四溅,一锤下去,胜过十个铁匠一整天的力气;工匠们拿着统一规格的卡尺,测量着弩机零件,那些铜制的齿轮,任意两个都能严丝合缝地咬合;老工匠赵铁柱捧着皇帝亲授的“专利文书”,哭得老泪纵横:“陛下说,这铁打的手艺,是咱家的传家宝,谁也抢不走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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