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,朱祁镇没讲一句“仁义道德”,只拿着一把新铸的钢刀,递给于谦:“于卿,你看这刀。西山的铁,按朕定的法子炼,含碳量三分一厘不差;锻造的火候,有温度计盯着,不是凭老匠人的‘感觉’。这刀,砍得断倭寇的弯刀,挡得住鞑靼的箭矢。你说,这是‘奇技淫巧’,还是‘保家卫国’?”
当时他哑口无言,心里却依旧固执——这是“术”,不是“道”。帝王该做的,是“垂拱而治”,是用德行感召天下,不是蹲在工坊里,跟铁匠讨论铁水的温度。
可现在,图纸上的数字在眼前跳动,武库案的破烂和西山工坊的钢刀在脑海里反复交织,像冰火在胸口碰撞。朱祁镇那句诘问,又一次响起来:“边军将士拿着虫蛀的箭杆去拼命,这就是你要的‘道’吗?”
于谦猛地睁开眼,胸口起伏剧烈。他抓起案上的兵部档房钥匙,快步走到书架后,拉开暗格,抱出一摞厚厚的《西山工坊周报》。这些是他以前不屑一顾的“匠人之书”,此刻却像救命的稻草。
周报上的记录,比账本还详细:“三月初一,三号高炉出铁七千斤,合格率九成八”“三月初五,新造弩机两百架,射程较旧款增五十步”“工匠李三改进淬火工艺,赏银五十两,授专利三月”。那些冷冰冰的数字,此刻都活了过来——九成八的合格率,意味着一百个士兵里,九十八个能拿到趁手的兵器;射程增加五十步,意味着冲锋时能少死十个弟兄;赏银和专利,意味着李三这样的工匠,不用再担心手艺被人偷,能安心传家。
他翻到最新一期,末尾附着一行小字:“预计五年内,京畿钢铁产量达三千万斤,可武装步卒二十万,省徭役四十万工。”四十万工——意味着四十万百姓不用放下锄头去服劳役,能守着自家的田地过活。
于谦的手停在纸页上,突然想起年轻时读《孟子》,读到“夫仁政,必自经界始”。他当时以为“经界”就是划分井田,是儒家的理想国。可现在他才懂,“经界”二字,根本不是死板的制度,而是“清晰的规划”——就像朱祁镇画的这些线条,把国家当成一块田地,丈量它,规划它,让每一分力气都用在刀刃上,让每一粒粮食都能到百姓嘴里。
这难道不是仁政吗?
矛盾像两条绞索,勒得他喘不过气。他既无法否认西山工坊的成效,又放不下三十年圣贤书教给他的“帝王之道”。这种撕裂感,比面对十万敌军还要让他煎熬。
内室的寂静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,接着是轻轻的叩门声,清脆如击玉:“于尚书在吗?晚辈徐月明,奉皇命求见。”
于谦一愣。徐月明这个名字,他如雷贯耳——皇帝破格提拔的女监造,天津造船厂的“活阎王”,据说上个月斩了个偷工减料的工头,血溅船厂,震慑全场。这样一个浑身是火的姑娘,怎么会突然来找他?
“进来。”
门轴转动,徐月明一身银灰色戎装跨进门来,甲叶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。她的发髻挽得紧实,额前渗着细汗,戎装下摆还沾着点黑灰,显然是刚从船厂的火场里出来,没来得及梳洗。她对着于谦行了个标准的军礼,动作利落如出鞘的剑:“尚书大人,晚辈奉皇爷口谕,送样东西给您。”
她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,层层打开,里面是几块扭曲的铁板和碎裂的铆钉。铁板边缘发黑,显然是火烧过的痕迹,表面布满蜂窝状的气孔;铆钉的断口处,能看到明显的气泡。
“这是......”于谦皱眉,伸手捏起一块铁板,分量轻得反常。
“天津船厂锅炉爆炸的残骸。”徐月明的声音凝重如铁,“昨夜凌晨,船厂蒸汽机试车,锅炉突然炸了。晚辈查了,不是机器的问题,是造锅炉的铁料有问题——全是劣质生铁,杂质比铁还多。这批料是三天前入库的,验料的工部主事周显,已经被晚辈拿下了。”
于谦的手指猛地一紧,铁板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。
“更蹊跷的是,”徐月明往前半步,声音压得极低,“这批铁料的来源,跟去年兴和木料行供应西山工坊的劣质木柴,是同一个路子。而它们入库的时间,恰好是皇爷下旨调走神机营的当夜。”
“兴和木料行”五个字,像一道惊雷劈在于谦头上。他当然记得那个案子——皇帝借木料行偷换皇陵建材的由头,顺藤摸瓜,揪出了背后勾结的永嘉侯府和三名司礼监太监,那是皇权向旧勋贵和贪腐势力挥出的第一刀。如今,同样的伎俩,用在了造船厂上,时间点还选得如此刁钻。
“你想说什么?”于谦抬眼,目光如炬。
“晚辈想说,皇爷的敌人,一直都在。”徐月明毫不避让地迎上他的目光,那双明亮的眼睛里,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沉稳,“东海战略,皇爷看似算无遗策——用白银拉拢日本武士,用暗桩盯着平波王府,用假调兵引蛇出洞。可他也把自己架在了火上:神机营南调是幌子,可京营的虚实被人窥探;造船厂是东海战略的命门,现在让人烧了锅炉。若晚辈是对手,此刻就该在京城动手,让皇爷首尾不能相顾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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