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长生背着那袋沉甸甸、散发着怪味的粗盐,踏着冰冷的月色,走入了栖霞镇死寂的街道。
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夜里回荡,比以往更加清晰,也更加……引人注目。
几乎在他踏入镇子的瞬间,那种被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的感觉便再次袭来,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密集,更加焦灼。一扇扇紧闭的门窗后,呼吸声似乎都停滞了,只有无数道目光,死死地黏在他背上,更准确地说,是黏在他肩上那个鼓囊囊的、与离去时空瘪模样截然不同的包袱上。
饥饿、渴望、恐惧、怀疑……种种情绪如同无形的潮水,从那些门窗的缝隙中弥漫出来,几乎要将人淹没。
陈长生面无表情,对这一切视若无睹。他的目标明确——镇子中央那口废弃的石磨盘。
他走到磨盘前,将肩上沉重的盐袋放下。
咚。
一声闷响,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如同惊雷般炸开。
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四周传来一片极力压抑的、倒抽冷气的声音,以及几声因为过度激动而引发的、被死死捂住的短促咳嗽。
陈长生沉默地解开系口的绳索,敞开袋口。
灰白色、夹杂着黄色杂质、结成大小不等块状的粗盐暴露在清冷的月光下,散发着那股独特的、略带腥咸的气味。
这一刻,连风声仿佛都静止了。
所有窥视的目光,都凝固在了那一片灰白之上。
陈长生没有立刻动作。他抬起眼,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漆黑的门窗,声音平稳地开口,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角落:
“盐,换回来了。”
没有多余的解释,没有描述过程的艰难危险,只是陈述一个结果。
然后,他不再理会那些目光,开始像上次分肉一样,拿出一个从黑岩沟顺手换来的、粗糙的破陶碗,开始分盐。
过程依旧沉默而压抑。
他按照记忆中各家各户的人口和困难程度,用碗量出或多或少的份量,倒在磨盘上空出的地方。动作稳定,份量公平。
最先鼓起勇气出来的,依旧是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。她像上次一样,怯生生地、飞快地跑出来,抱起标注给她家的一小堆盐,看也不敢看陈长生,小脸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涨红,扭头就跑回了家,重重关上门。
接着是那个耳背眼瞎的王婆,被邻居搀扶着,颤巍巍地摸上来,用枯瘦如柴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点救命的盐,嘴里不住地念叨着模糊不清的感谢或祈祷,在老邻居的催促下匆匆离去。
然后是一家,又一家……
人们依旧沉默,依旧恐惧,依旧不敢与他对视。
但当他们触碰到那冰凉粗糙的盐粒时,当他们将那珍贵的份量捧在手心、揣入怀中时,一种难以言喻的、极其细微的变化,正在悄然发生。
他们的手指是颤抖的,却不再是纯粹因为恐惧,更多是因为激动和不敢置信。
他们的脚步是匆忙的,却不再是无头的慌乱,而是带着一种明确的目标——赶紧回家,藏好这救命的希望。
他们依旧不敢看他,但偶尔瞥过他身影的眼角余光中,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深处,似乎有什么东西,极其艰难地、小心翼翼地……松动了一丝裂痕。
那不是感激,至少现在还不是。
更像是一种……在绝对绝望的冰层下,突然被投入一块烧红的烙铁后,那本能产生的、剧烈的、不知所措的应激反应。
陈长生沉默地分着盐,心如古井,不起波澜。
他看到了人们的变化,但他并不在意。他做这一切,并非为了换取感激或认同,仅仅是因为……这是他当下选择背负的责任,是他对自己内心某种准则的交代。
盐份很快分发了大半。
最后,他拿起那个破陶碗,走到了柳依依家紧闭的柴扉外。
他停顿了一下。
院内死寂,听不到任何声响,连那夜半的哭泣声似乎都消失了,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空洞。
他沉默地、用量碗底部,在门口干净的地面上,轻轻划了一个圈。然后,他将碗里剩下的、明显比别家多出不少的盐,仔细地倒在这个圈内,堆成一个小小尖堆。
做完这一切,他转身离开,没有敲门,没有言语。
就像放下那块肉时一样。
然后,他走向铁山的家。
铁山依旧靠坐在院门内的地上,抱着他那把猎刀,低垂着头,似乎睡着了,又像是在默默调息。听到脚步声,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,露出那双布满血丝、疲惫却异常清醒的眼睛。
陈长生将最后一份盐,同样用碗量好,放在铁山手边的地上。
铁山浑浊的目光扫过那堆盐,又抬眼看了看陈长生空荡荡的包袱和依旧平静的脸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,像是想说什么,最终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,重新闭上了眼睛,仿佛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陈长生转身,准备离开。
“喂。”
沙哑撕裂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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