决心如铁,但冰冷的现实立刻如寒潮般袭来。陈望环顾这间除了书籍几乎一无所有的陋室,北上的第一步——盘缠与物资,便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。
他那点微薄的积蓄,即便加上预支的些许俸禄,也仅够维持二人在洛阳最低限度的生活,遑论支撑漫长而危险的旅途。他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屋角那几卷被摩挲得边缘起毛的书籍上。那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产,是他寒窗十载的精神食粮,是他在这个倾颓世界里最后的象牙塔。尤其是那卷用前朝好纸抄录的《汉书》,纸质坚韧,墨迹如新,在书肆中或许能换得一笔不小的数目。
指尖抚过冰凉的竹简和微糙的纸面,陈望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,窒息般的痛楚蔓延开来。卖掉它们,无异于亲手斩断与过去、与那个崇尚诗书的文明世界的最后联系。他闭上眼,仿佛能看到父亲在灯下督促他诵读“士不可不弘毅”的身影。然而,当木鞮那双清澈而带着惶恐的眼睛在他脑海中浮现时,当周横“华屋着火”的论断和难民营的惨状再次灼烧他的神经时,那点文人的清高与不舍,便在生存的迫切需求前,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“活下去,才能谈及其他。”他对自己说,声音沙哑,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。他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卷《汉书》和几卷相对不那么紧要的经书注疏,用一块干净的葛布仔细包好。这不是变卖,他试图说服自己,这是一种转换,是将死的文字,转化为生的希望。
接下来是更为棘手的地图。秘书监的库房是他唯一可能接触到详细北疆图籍的地方。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——监守自盗,这是读圣贤书者最为不齿的行为。负罪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。但北行的渴望压倒了一切。他回想起库房角落那个堆放“废弃舆图”的竹篓,那里或许有被遗忘的、过时的,但对他而言可能至关重要的线索。
机会在一个雨水淅沥的夜晚降临。雨声掩盖了细微的动静,也让守卫松懈。陈望借口白日校书时可能将一份重要注疏遗落在库房,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对时机的把握,他像影子一样溜了进去。霉味和尘埃扑面而来。在昏暗的油灯下,他心跳如鼓地翻检着那个竹篓,指尖触到粗糙的皮质和脆弱的纸卷。他不敢贪多,迅速抽出几卷看起来最为古旧、标注着并州、幽州地名的残图,又将几件小巧而不起眼、蒙尘已久的青铜镇纸和残砚塞入怀中,然后迅速逃离了那个让他倍感压抑的地方。
回到家中,紧闭房门,在跳跃的油灯光下,他展开那几卷“废图”。霉斑点点,虫蛀痕迹明显,一些墨迹已然模糊。但当他屏息辨认时,心脏却狂跳起来!其中一卷,竟是前朝某次军事行动的路线草图,虽简略,却清晰地标注了自洛阳北渡黄河后,经河内、入上党的主要关隘、水源和大致里程!另一卷,则有幽州北部山川地势的古怪标注。这些残图,如同暗夜中的微光,为他茫然的北上之路,勾勒出了一个极其模糊却无比珍贵的轮廓。
变卖书籍和那些小物件的过程,则充满了屈辱与风险。他不敢去知名的书铺或古董店,只能辗转于城南鱼龙混杂、管理混乱的黑市。他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家道中落、急于变现的破落子弟,在那些精明的、目光挑剔的商贩压价声中,以远低于实际价值的价格,匆匆将承载着过往的书籍和“顺手牵羊”来的物件脱手。换来的沉甸甸的五铢钱和少量布帛,被他仔细地分藏在板车夹层和贴身衣物里。每一文钱,都浸透着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。
他用这笔钱,购置了一辆半旧的板车,几袋耐储存的粟米和粗盐,两件厚实却能抵御北地风寒的旧羊皮袄,以及一把刃口尚可的旧铁刀。每一笔花费都精打细算,北上的路途,容不得半点奢侈。木鞮默默地帮着整理这些简陋的行装,小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严肃。这个孩子,以他特有的敏感,早已明白这将是一次改变命运的远行,他用沉默的行动,表达着对陈望毫无保留的信任与跟随。
就在一切准备就绪,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悄然离城时,一个震惊天下的消息如同惊雷般炸响了洛阳:晋惠帝司马衷,驾崩了。
宫钟九响,哀诏下达。整个帝都瞬间被卷入一场巨大的旋涡。权力核心的真空,使得暗流汹涌的朝局彻底表面化。官员们或真或假地表现出悲恸,更多的则是忙于打探消息、权衡站队。禁军加强了街面巡逻,盘查骤然严格,但所有人的注意力,都聚焦于皇城之内那场即将到来的风暴,对底层官吏和普通百姓的监控,反而在混乱中出现了缝隙。
陈望立刻意识到,这是天赐的、也可能是唯一的离城时机!他不再犹豫,当即以“病体沉疴,恐污秽宫禁,有碍观瞻”为由,向那位一直对他多有照拂的老书吏孙伯,正式提出了辞呈。
孙伯拿着那份笔墨未干的辞呈,混浊的老眼深深地看了陈望许久,目光中有不解,有惋惜,似乎还有一丝了然的悲悯。他张了张嘴,最终什么也没问,只是长长地、沉重地叹息了一声,在那份简短的文书上,颤巍巍地盖上了秘书监的印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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