崇祯十二年,四月末。
南京,这座大明的留都,在北方惊天噩耗传来后的一个多月里,非但没有陷入悲恸与同仇敌忾的肃穆,反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、畸形的繁荣。秦淮河上画舫依旧,笙歌不绝,仿佛北地的血火与硝烟只是远在天边的戏文。然而,在这歌舞升平的表面下,是如同潜流般涌动的巨大焦虑、恐惧和权力欲望。
城门口盘查的兵卒明显增多,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入城者,尤其是那些风尘仆仆、带有北地口音的人。街巷间,茶楼酒肆,窃窃私语不绝,话题无不围绕着“拥立”、“从龙”、“江北四镇”、“马瑶草”(马士英)、“钱牧斋”(钱谦益)这些关键词。
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,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中,缓缓驶入南京聚宝门。马车帘幕低垂,车辕上坐着两个神情精悍、作普通家仆打扮的汉子,眼神锐利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。车内,袁继咸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青色直裰,虽经精心调养,面容仍显清癯,但那双历经劫难的眼睛,却沉淀着一种看透生死浮沉的沉静与坚定。他手中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田黄石私章,那是林慕义在他临行前所赠,既是信物,也代表着北地那支孤军沉甸甸的托付。
马车并未前往任何官员府邸或驿馆,而是七拐八绕,最终停在了一条僻静小巷深处的一处小院前。这里是王五情报网络在南京的一个秘密据点。
安顿下来后,袁继咸并未立刻休息,也未急于拜访任何故旧。他首先要做的,是亲自感受这座留都的“脉搏”。
接下来的几日,他或是乘坐马车,或是仅带一名随从,如同一个寻常的老儒,漫步在南京的街巷。他去看过依旧繁忙、但隐隐透着惶乱的江东门码头;去听过夫子庙前士子们激昂却又空洞的辩论;也远远望过那座气象森严、此刻却暗潮汹涌的南京皇宫。
他看到的是勋贵官员依旧醉生梦死,是市井小民对未来的茫然无知,是兵卒的骄横与懈怠,是弥漫在空气中那种“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”的侥幸与麻木。这与他在诏狱中想象的、同仇敌忾、誓师北伐的悲壮景象,相去甚远。一种深沉的失望与无力感,攫住了他的心脏。
然而,他并未沉溺于悲观。他知道,林慕义派他南下,不是来哀叹的,是来破局的。
这一日,袁继咸终于动身,前往拜访他在南京官场中,少数几位信得过的故交之一——都察院右都御史,与他有同年之谊,且素来以刚直着称的某位官员。
故友重逢,没有寒暄客套,只有相对无言的重重叹息。
“袁兄,你能从京师那龙潭虎穴中脱身,真是苍天有眼!”那位御史紧握着袁继咸的手,声音哽咽,“只是……只是这南京……唉!”
“情形我已略知一二。”袁继咸沉声道,“福王……马士英……江北四镇……如今之势,果真已无可挽回?”
“马瑶草勾结韩赞周,挟江北四镇之兵威,强行拥立福藩,已是定局!史阁部(史可法)虽力争,然孤掌难鸣,已被排挤出中枢,被迫前往扬州督师!如今朝廷,已是马、阮(大铖)之流的天下!他们正在大肆清洗异己,安插私人,这南京……已非我等所能容身之地了!”御史愤懑而又无奈。
袁继咸沉默片刻,缓缓道:“福王禀性如何,天下皆知。马士英、阮大铖,阉党余孽,奸佞小人。由他们把持朝政,这半壁江山,恐非大明之福,而是速亡之道!”
“谁说不是呢!可如今兵权在彼辈之手,如之奈何?钱牧斋等人,如今也……唉,首鼠两端!”御史压低了声音,“袁兄,你此来……”
袁继咸目光湛然,看着故友:“我此来,非为求一官半职,乃是为这大明江山,寻一条生路。”
他并未直接透露林慕义和振明军的存在,只是隐晦地提及北地尚有忠义之士在浴血奋战,需要南都的支持,更需要一个清明、进取的朝廷作为后盾。
“生路?谈何容易!”御史苦笑,“如今这朝廷,想的不是北伐,而是‘联虏平寇’!甚至有人私下议论,欲仿南宋旧事,割地、称臣、纳贡,以求偏安!”
“荒谬!”袁继咸勃然作色,随即强压下怒火,“此乃抱薪救火,自取灭亡!虏欲壑难填,岂是区区岁币所能满足?今日割五城,明日割十城,然后得一夕安寝?起视四境,而秦兵又至矣!”
他引用的《六国论》名句,让那位御史神色一凛,陷入沉思。
这次拜访,并未取得实质性的进展,但袁继咸成功地在南京清流圈层中,投下了一颗石子,激起了涟漪。他“自北地脱困,矢志抗虏”的消息,开始在小范围内悄悄流传。
数日后,借着一次几位不得志的东林旧人私下聚会的机会,袁继咸再次现身。这一次,他言辞更为激烈,直指马士英、阮大铖等人“挟君父以令诸侯,弃祖宗之疆土,忘君父之仇雠”,呼吁清流正直之士,不应坐视,当有所作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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