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十一,卯时初。
宁波城还浸在深秋的晨雾里,驿馆的门被叩响了。
沈涵整夜未眠,正对着一盏残灯,反复推敲那张写着“潮信,十月十三”的纸条。距离黑衣人预告的日子只剩两天,但他手头除了几个可疑地点和一截金属片,尚无实证。
“大人,”赵护卫推门进来,低声道,“都察院秦御史,工部鲁匠作,还有通政司一位周经历,到了。”
沈涵眼睛一亮,立刻起身:“快请。”
三人风尘仆仆,显然是连夜赶路。为首的是个三十出头的清瘦御史,目光锐利,正是秦简。他身后跟着个花白头发、背微驼的老者,双手粗糙,指节粗大,该是鲁匠作。最后一人年近五旬,面容谨慎,是曾在市舶司当过十年书办的周经历。
“下官秦简,见过沈侍郎。”秦简拱手,声音略显沙哑,“王大人命我等星夜兼程,听候侍郎差遣。”
沈涵请三人落座,简单介绍了眼下困局:冯咏年的掣肘,白岳潭被封锁,“庆丰货栈”与“合盛油坊”的可疑,以及那张关乎十月十三潮信的纸条。
秦简凝神听完,从怀中取出一份薄册:“离京前,王大人已调阅了兵部近三年发往东南各卫所的军器岁拨记录。这是抄本。”
沈涵接过,快速翻阅。册子上记录了宁波卫、定海卫、观海卫等浙东卫所每年从工部接收的刀枪、弓弩、甲胄数量。表面看,数字与定额相符,拨付流程清晰。
“账面干净,”秦简指了指其中几行,“但王大人发现一处异常:自永乐三年起,宁波卫每年上报的‘兵器损耗报废’数量,较其他沿海卫所高出两成,且报废理由多为‘海风锈蚀’。但同期,宁波卫申请补充的铁料、熟铜数量,却并未同比增加。”
“这意味着,”沈涵心头一动,“他们上报报废了一部分兵器,但并未真正补充新料,而是用其他来源的成品顶替?”
“极有可能。”秦简点头,“更巧的是,宁波卫负责军器接收与核销的仓大使,姓钱,叫钱有禄,是宁波本地人。他有个堂兄,在城南经营一家货栈。”
沈涵眼神一凛:“庆丰货栈?”
“正是。”
线索扣上了。庆丰货栈的钱掌柜,与卫所仓大使是堂兄弟。通过这层关系,私造的兵器很可能以“补充报废”的名义,混入官方库存,再调拨至特定地点。
“还有这个,”一直沉默的鲁匠作忽然开口,从随身包袱里取出几块用油纸包着的金属样本,摊在桌上。其中一块,正是沈涵在白岳潭发现的那种暗灰色金属片。
老匠作拿起金属片,凑到灯下,又用手指弹了弹,侧耳细听。
“这不是寻常铜铁。”鲁匠作声音粗哑,带着工匠特有的笃定,“听声脆,看色沉,断口纹理细密如叠纸。老夫年轻时在军器局见过类似的——这是掺了锡、铅、锌的‘硬铜’,比寻常铜更韧,比精铁更耐锈,专用于打造精密机括、强弩扳机,或是……特殊信物。”
他指着金属片上那个“卍”字符号:“这符号不是刻的,是铸模时直接成形,边缘圆润,深浅均匀。铸这模子的人,手艺极老道。”
“能看出用途吗?”沈涵追问。
鲁匠作摇头:“单凭边角料难说。但这等成色的硬铜,民间罕见,多用于官造。若有人私铸,所图非小。”
一直安静旁听的周经历此时开口:“沈大人,下官查阅了通政司留存的永乐初年市舶司旧档摘要。您发现的那二十七条‘倭铜’处置记录,在摘要中全无记载。”
“摘要中无记载?”
“是。摘要由市舶司定期编送通政司,记录大宗货品抽分、入仓、调拨情况。您找到的那些零散记录,并未进入官方流转账目,更像是……私账。”
沈涵明白了:那些记录根本就是地下网络的流水账,嵌在废档中掩人耳目。难怪笔迹潦草,处置模糊。
“周经历可能从旧档笔迹中看出端倪?”秦简问道。
周经历沉吟:“下官可尝试比对。市舶司吏员笔迹,下官略识一二。”
沈涵立刻让人取来那二十七条记录的原本。周经历一张张仔细查看,时而蹙眉,时而摇头。
看到第十张时,他忽然顿住。
“这笔迹……像是郑司库的。”
“郑司库?”
“郑元亮,洪武十五年至二十二年间任宁波市舶司库使,掌仓库钥匙及货物核验。此人后来因‘监守自盗’被流放琼州,死在途中。”周经历指着记录上“按例处置”四字,“‘处’字这一勾,上挑带弯,是郑元亮的习惯。下官当年核对他经手的入库单,见过多次。”
洪武年间的人,留下的私账,却在永乐年间仍在被使用?除非——
“这账目格式,是传承下来的。”秦简缓缓道,“郑元亮可能只是其中一环。他死后,这套记账法子被后来者沿用,作为网络内部的对账凭证。”
一个跨越洪武、永乐两朝,渗透市舶司、地方卫所、地下货栈的秘密网络,轮廓愈发清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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