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笔下不停,将三人名字、履历、专长一一写就。末了,在折子末尾添了一句:“沈侍郎核查东南仓廪,事关国储根本,需熟悉地方实务之员协理。此三人或可一用。”
折子写罢,用印,封好。
“秦简。”
“下官在。”
“这封荐书,你亲自送往通政司,务必面呈通政使。鲁匠作和周经历那边,我会另行安排。你们三日后出发,走陆路,不要张扬。”
“是。”
秦简接过折子,躬身退下。
王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,缓缓坐回椅中。
棋已落子。
现在,要看宁波那边的棋盘了。
宁波,驿馆。
沈涵正对着满桌卷宗出神。
雷头领昨夜的回报让他确信:白岳潭那边已经打草惊蛇。对手在清理痕迹,这意味着两件事:一,他们确实有不可告人的秘密;二,他们察觉到了调查的逼近。
但清理本身,也会留下痕迹。
沈涵铺开一张鄞县详图——这是他花重金从本地一个老书办那里淘来的,绘于洪武二十年,比官颁舆图细致得多。白岳潭周边的山势、溪流、村落、小道,都标注得清清楚楚。
他指尖顺着潭水向上游移动。
白岳潭不是死水,源头是四明山余脉的几条溪涧。图上显示,潭西北方向有一条隐蔽的溪谷,名为“潜龙涧”,可通小型舟筏。涧水最终汇入鄞江,而鄞江与甬江相通。
若真有私船运货,未必非要从甬江口逆流而上。走鄞江支流,趁潮水高涨时潜入潜龙涧,在白岳潭卸货,更为隐蔽。
而那条“新鲜车辙往山里去了”的樵径,很可能就是通往潜龙涧的陆路通道。
沈涵在“潜龙涧”三字上画了个圈。
这时,门外传来书办的声音:“大人,知府衙门派人来了,说是冯知府请大人过府一叙,有要事相商。”
沈涵抬头:“可说何事?”
“来人只说,事关仓廪核查,请大人务必前往。”
沈涵合上图卷,起身整理衣冠。
该来的总会来。
知府衙门后堂,茶香袅袅。
冯咏年今日未着官服,一身靛青常服,坐在主位,见沈涵进来,含笑起身:“沈侍郎,叨扰了。”
“冯府台客气。”
两人分宾主落座。仆役奉上茶点,悄声退下,掩上门。
“请侍郎来,是有件小事想请教。”冯咏年端起茶盏,轻轻撇去浮沫,“下官听闻,侍郎这几日专查市舶司旧档,不知可有所获?”
沈涵神色不变:“职责所在,例行核查。冯府台何出此问?”
“哦,只是随口一问。”冯咏年放下茶盏,语气随意,“说来惭愧,那些旧档堆积多年,杂乱无章,下官也曾想派人整理,却总因公务繁忙耽搁。侍郎若能理出头绪,倒是帮了宁波府一个大忙。”
“冯府台言重了。旧档虽繁,但其中不乏前朝海事管理的经验,于当今漕运、仓储亦有借鉴。”
“借鉴?”冯咏年笑了笑,“沈侍郎果然眼界不同。不过……有些旧事,尘封便尘封了,何必再翻出来,徒惹尘埃呢?”
话里带话。
沈涵抬眼看冯咏年,这位知府大人依旧面带微笑,眼神却深不见底。
“冯府台的意思是?”
“下官没什么意思。”冯咏年起身,踱到窗边,背对沈涵,“只是宁波府地处海疆,民情复杂,有些事牵一发而动全身。侍郎是京官,办完差便要回京复命,可下官还得在这里,治理一方百姓,维持一地安稳。”
他转过身,笑容淡了些:“安稳,最是难得。”
沈涵沉默片刻,也站起身。
“冯府台说的安稳,沈某明白。但沈某更明白,真正的安稳,不是掩盖问题,而是解决问题。仓廪如此,海事如此,天下事皆如此。”
两人对视。
堂内寂静,只有院外隐约的鸟鸣声。
冯咏年眼中的笑意终于彻底褪去。他盯着沈涵,像在打量一件陌生的器物。
“沈侍郎,”他缓缓开口,“你可知宁波港每日进出多少船只?养活多少户人家?维系多少条商路?”
“愿闻其详。”
“你不必知道。”冯咏年声音冷了下来,“你只需要知道,有些线,不能碰。有些账,不能算。”
“若沈某非要算呢?”
冯咏年盯着他,良久,忽然又笑了。
那笑容里没有温度。
“那沈侍郎……可要算仔细了。账目繁多,别算错了数,也别……算丢了自己的性命。”
话已说尽。
沈涵拱手:“多谢冯府台提醒。沈某告退。”
他转身离去,步履沉稳。
冯咏年站在原地,看着沈涵的背影消失在廊下,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、碎裂。
他走回案前,从抽屉里取出一枚铜钱。
铜钱正面“洪武通宝”,背面……刻着一条衔尾蛇。
蛇身蜷曲,首尾相接。
他拇指摩挲着那凹凸的纹路,眼神晦暗。
“来人。”
一个灰衣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。
“传信给‘那边’,”冯咏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,“就说……礁石碍事,该清一清了。”
“是。”
灰衣人退下。
冯咏年将铜钱抛起,又接住。
铜钱在掌心泛着冷光。
窗外的天色,不知何时阴了下来。
起风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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