都察院的秋比宁波来得早。
庭院里那株老槐的叶子已落了大半,枯黄的叶片打着旋儿飘落在青砖地上,被偶尔经过的御史们踩出细碎的声响。王砚立在廊下,手里攥着那封加急信,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。
驿站的快马昨夜抵京,信送到他府上时已是亥时三刻。他屏退下人,在书房灯下反复看了三遍。
沈涵的暗语他懂。
“铜料盘亏”——走私。
“旧矿址异常动土”——隐秘据点近期有活动。
“漕运调度节律”——运输周期与潮汐相关。
最要命的是最后那句“需精通海事、矿冶之老吏协查”。沈涵在宁波,已是孤立到需要外援了。
王砚将信纸凑近烛火,看着火舌舔舐边角,化作灰烬。青烟袅袅升起,在空气中画出短暂的痕迹,随即消散。
他推开书房门,夜风灌入,吹得烛火剧烈摇晃。
沈涵这步棋走得太险。
宁波不是山阴。冯咏年也不是那个能被锦衣卫吓破胆的县令。那是经营六载、根深蒂固的一方主官,背后牵扯的利益网络盘根错节。若真撕破脸,沈涵一个户部侍郎,在别人的地界上,能有多少胜算?
但沈涵还是去了。
不仅去了,还摸到了脉络。
王砚在廊下来回踱步。青砖上倒映着他颀长的身影,随烛光摇曳不定。他想起白塔血战那夜,沈涵浑身是血却仍挺直的脊梁;想起宫变平定后,皇帝看沈涵那复杂的眼神;想起沈涵离京赴浙前,与他那番几乎算是诀别的长谈。
“若我回不来,这些年的账,总得有人接着算。”
沈涵当时说这话时,语气平静得像在交代明日早膳吃什么。
王砚停下脚步,望向南方夜空。
宁波此刻,应是海风正劲。
次日,都察院值房。
王砚铺开一份空白的荐书折子,提笔蘸墨。笔锋悬在纸上,迟迟未落。
荐谁?
要懂海事——熟悉东南沿海港口、潮汐、船务。要通矿冶——能辨认矿石、冶炼流程、工坊运作。要足够可靠——不会半路倒戈,不会走漏风声。
还要能活着到宁波。
他脑海中闪过几个名字: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陈恪,广东人,曾督造过战船;户部福建司员外郎郑观,泉州籍,对闽浙海贸了如指掌;还有兵部武库司那个脾气古怪的老吏员,姓胡,据说年轻时在军器局干过,后来因直言得罪上官,被发配到武库司管了一辈子账。
但这几个人都有问题。
陈恪与淮西勋贵有姻亲,虽不密切,终究是隐患。郑观出身泉州郑氏,与“八闽商会”有千丝万缕的关系。老胡……年纪太大了,经不起舟车劳顿。
王砚搁下笔,揉了揉眉心。
值房的门被轻轻叩响。
“进来。”
推门而入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御史,姓秦,名简,浙江台州人,去年刚调入都察院,平日沉默寡言,办事却极其利落。
“王大人,”秦简拱手,“您昨日吩咐整理的历年东南漕运损耗核销卷宗,下官已理出概要。”说着递上一份薄册。
王砚接过,没急着翻看,目光在秦简脸上停留片刻。
“你是台州人?”
“是,台州临海。”
“可熟悉宁波一带?”
秦简略一迟疑:“下官少时随家父行商,曾往来宁、台、温三府数次。后来家道中落,才专心科举。”
“行商?”王砚来了兴趣,“做的什么生意?”
“海货。鱼鲞、紫菜、海盐,也替人运过生铁、木料。”秦简顿了顿,“后来朝廷海禁日严,家父便收了船,改做陆上绸布买卖。”
王砚盯着他:“你可懂看潮?”
“临海长大的人,不懂潮便是拿命开玩笑。”秦简语气平静,“每月朔望前后大潮,初八、廿三小潮,秋潮胜于春潮,甬江口潮差可至三丈,这些是常识。”
“那若是……有人想趁潮运货,又不引人注目,会选何时?”
秦简几乎没有思考:“大潮前三日的夜潮。水位已开始升高,但尚未到顶峰,江面船只不多,守备最是松懈。且那几日月光渐盈,有微光可辨水路,又不会亮如白昼。是走私的好时机。”
王砚眼中闪过一丝光。
他起身走到窗边,背对秦简:“若我让你去一趟宁波,协助户部沈侍郎核查仓廪,你可愿意?”
身后沉默了一瞬。
“下官愿往。”
“不怕凶险?”
“下官入都察院那日,便知风宪之职,本就不是太平官。”
王砚转身,看着这个面容清瘦、眼神坚定的年轻御史。他记得秦简的考绩:去岁弹劾漕运总督纵容亲属强占民田,证据详实,条理清晰,虽最后因牵扯过广不了了之,但那封奏疏的力道,让王砚印象深刻。
“不止你一人。”王砚走回案前,重新提笔,“我再荐两人。工部有个老匠作,姓鲁,擅辨金属;通政司有个经历,姓周,曾在市舶司当过十年书办,永乐初年才调回京。你们三人同行,各有专长。”
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
喜欢大明博弈请大家收藏:(www.qbxsw.com)大明博弈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