宁波的秋雨来得急。
细密的雨丝斜打在驿馆窗棂上,顺着瓦檐淌成水帘。
沈涵立在案前,指尖抚过那张洪武十年市舶司残页上潦草的“倭铜三箱,已按例处置”,眉头微锁。
“雷头领那边可有消息?”他头也不抬地问。
随侍的书办低声应道:“还未回禀。但昨日有人瞧见雷头领手下的人在码头‘顺昌茶馆’坐了半日,像是在盯梢。”
沈涵“嗯”了一声,目光落到另一叠刚整理出的纸张上。
这是他从纷乱的市舶司旧档中挑拣出的二十七条涉及“铜”、“铁”、“硫磺”等敏感物资的异常记录,时间跨度从洪武八年至十五年。
记录笔迹各不相同,处置方式却出奇相似:“官收”、“按例处置”、“转交有司”,全无下文。
最蹊跷的是,这些记录大多夹杂在正常的抽分账目中,像是被人随手添上去的。若不留心,只当是寻常备注。
但沈涵留了心。
他将二十七条记录按时间排开,用自制的炭笔在纸上勾画连线。洪武八年,鄞县白岳潭“冶铸社”因私采铜矿被取缔。
同年秋,市舶司记录中首次出现“倭铜五箱,官收”字样。此后数年,类似记录断续出现,直至洪武十五年后戛然而止。
“取缔了明面的冶铸社,却暗中接收走私铜料……”沈涵喃喃自语,“这批铜料去了哪里?用作什么?”
他铺开宁波府舆图,指尖划过三江口,沿甬江向东,落在鄞县东南那片标着“白岳潭”的河湾处。舆图是永乐年间重绘的,标注简略,只道“潭深水急,不宜泊船”。
不合常理。
既是河湾,又近海口,怎会“不宜泊船”?除非——那地方本就无需停泊大船,而是另有用途。
窗外雨声渐密。
戌时三刻,雷头领浑身湿透地闪进驿馆后门。
“大人,”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压低声音,“‘庆丰货栈’有动静。”
沈涵递过干布巾:“慢慢说。”
“这几日货栈白天照常进出杂货,米面、布匹、瓷器,账目清晰。但每夜子时前后,必有两三辆骡车从后门驶出,车上货物用油布盖得严实,押车的人眼神警惕,不像寻常伙计。
”雷头领接过布巾,继续道,“属下派人跟了三夜。头一夜骡车绕城半圈,进了城西‘永利当铺’的后院;第二夜去了南门外的‘合盛油坊’;昨夜最蹊跷——车出城后沿官道向东,到了十里亭忽然拐进小道,我们在林子里跟丢了。”
“跟丢了?”
“是。那条小道往白岳潭方向,但中途有多处分岔,雨夜难行。属下怕打草惊蛇,没敢深追。”
白岳潭。
沈涵眼神一凝:“押车的人,可看出路数?”
“都是练家子,步子稳,眼神厉。尤其领头那个疤脸汉子,右手虎口有厚茧,像是常年握刀。”雷头领顿了顿,“还有一事——昨日午后,有人在‘庆丰货栈’附近见到冯知府的长随,与货栈的钱掌柜在茶馆二楼说了半盏茶的话。”
冯咏年。
沈涵沉默片刻,走到窗边。雨夜中的宁波城灯火朦胧,三江口方向隐约有船灯明灭。
“雷头领,你挑两个最机灵的,明日扮作樵夫,去白岳潭周边转转。
不必靠近河湾,只留意有无异常车痕、脚印,附近村落有无生面孔出没。”
“是。”
“另,想法子查查那个钱掌柜的根底。福建口音……是闽南,还是闽北?在宁波落脚几年?与‘八闽商会’哪些人有往来?”
“属下明白。”
雷头领退下后,沈涵重新坐回案前。烛火跳跃,将他的影子投在满墙卷宗上,拉得细长。
对手很谨慎。陆上网络被撕开一角后,立即断尾潜行,化整为零。
但再精密的运作,总要留下痕迹——货物要流转,人手要调配,信息要传递。而这些,都需要钱。
沈涵的目光落在那二十七条异常记录上。
洪武八年到十五年,正是朝廷海禁政策日趋严厉、市舶司权力萎缩的时期。在官面贸易收缩的阴影下,某些人反而找到了一条更隐蔽的通道:利用残存的市舶管理漏洞,将敏感物资以“官收”名义截留,再通过地下网络转运、加工。
这需要市舶司内部有人配合,需要地方官府默许或参与,需要稳定的海上来源,更需要一个能消化这些物资的终端。
白岳潭那个被取缔的“冶铸社”,恐怕从来就没真正消失过。
“笃、笃。”
轻叩门扉声响起。
沈涵警觉抬头:“谁?”
门外传来驿丞恭敬的声音:“沈大人,冯知府遣人送来两坛绍兴花雕,说是给大人祛祛湿寒。”
“替我谢过府台,酒且收下,明日再尝。”
“是。”
脚步声远去。沈涵盯着门扉,片刻后起身,从随身行囊中取出一只扁平的锡盒。盒内铺着绒布,上面静静躺着一枚贝壳——弧形,乳白色,内侧有淡金纹路,正是从海外荒岛带回的那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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