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阳斜斜地淌进余杭巷,像桶刚研开的淡金墨,顺着青石板的纹路漫开,把裱糊铺的竹门照得透亮。门楣上悬着的“归巢”纸鸢在风里轻轻晃,荷帕做的翅膀沾了点金辉,像谁撒了把碎米粒在上面,闪闪烁烁的;纸鸢尾巴上的红绳垂着,随风摆着,扫过门环,发出细弱的“叮”声,像在数着时光的步子。
沈砚之正蹲在八仙桌旁,手里捏着那根混着他和苏晚发丝的红绳——就是之前缝荷帕时用的那根,此刻正给那只落在池边的沙燕纸鸢补线。风筝翅膀被连日的雨泡得发松,几针线脚脱了线,露出里面细竹骨。线轴是老竹根做的,转起来“吱呀”响,调子慢却稳,像在哼支没词的老曲子,是当年老掌柜教他糊风筝时总哼的调,他记了二十多年,竟没半点生疏。
桌上还摆着那方拼合完整的荷帕,金线绣的莲蓬在光里泛着温光;旁边放着从池底捞起的木片,残莲的刻痕露在外面,墨痕亮得像刚用松烟墨描过。沈砚之补得格外认真,红绳穿过纸鸢翅膀针脚时,指尖总想起当初缝荷帕的模样——苏晚握着他的手,金线穿过绢帕的触感,和此刻红绳蹭过棉纸的软,竟一模一样。
“叮咚——”门环被轻轻叩了两下,声音脆生生的,不像熟客那样带着力道,倒像片荷瓣落在铜环上,轻得怕碰坏了什么。沈砚之手里的线顿了顿,抬头望去——门槛外站着个背着画板的少年,约莫十五六岁,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,领口缝着道新线,针脚还透着新鲜;裤脚沾着点暗红的泥,不是余杭巷的黑泥,是泉亭驿那边特有的红泥,带着点湿润的土腥气;画板用粗麻绳捆着,边角磕出好几道豁口,露出里面的竹骨,却擦得干干净净,连点灰都没有。
“先生,您这儿收旧画稿不?”少年的声音带着点临安北的口音,尾音微微上扬,像巷口卖糖画的老汉吆喝“画糖人喽”时的调子,甜滋滋的,却藏着点怯生生的认真。他眼睛亮得很,像浸了露水的星星,直勾勾盯着墙上挂着的纸鸢画稿,睫毛上还沾着点没擦净的墨渍,黑黢黢的,像只停在上面的小虫子;手里攥着根炭笔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沈砚之手里的红绳“啪”地断了,线头弹在荷帕上,正好落在金线莲蓬的中心,与记忆里祖父诗中“风里仍浮着你胭脂残香”的那点暗红,分毫不差,像颗落在莲心的红蕊。他心里猛地一跳——这少年来得太巧,偏偏在木片埋下的第二天来,偏偏背着画板,开口就问“收旧画稿”,倒像谁提前约好的。
他忽然想起之前风灯照在祠堂墙上的字迹:“两姓合,半帕圆”。当时还不懂“两姓”除了沈苏,还能有谁,此刻看着少年眼里的光,心里竟隐隐有了答案。
苏晚从里屋端着茶出来,手里的粗瓷杯是老掌柜留下的,杯沿有个小小的豁口,却用得发亮。她发间的半荷玉簪在光里闪了闪,青白玉的荷瓣映着阳,像块浸了光的冰;少年的目光立刻被玉簪吸了过去,眼睛睁得更大,“噌”地从画板后面抽出卷用蓝布裹着的画轴,动作快得像怕被人抢了:“您看这个!我奶奶说,这上面画的竹子,跟您铺里纸鸢的竹骨画法,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,让我来问问,能不能‘认亲’。”
“认亲”两个字,他说得格外重,像这两个字里藏着天大的秘密。
画轴展开时带起阵风,吹得桌上的宣纸“哗啦啦”响,也吹得荷帕的流苏轻轻晃。沈砚之凑过去看,宣纸上是幅墨竹图——竹竿斜斜从左下角探出来,竹节分明,节与节之间的留白透着股韧劲,像能扛住风雨;竹叶墨色浓淡相宜,近的深,远的浅,竟和老掌柜账本里画的纸鸢竹骨分毫不差。尤其是竹梢那笔飞白,墨色淡得快要看不见,却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弯,像被钱塘江的潮气洇过,软乎乎的却不塌——这是祖父独有的画法,他生前画竹总说“竹梢要像纸鸢尾,能跟着风走,却不丢根”。
“这竹子……”苏晚的指尖轻轻点在画轴边缘,那里钤着个极小的朱印,印文是个“闻”字,刻得细巧,笔画间藏着点荷纹。这印她熟,和闻仙堂账册上的落款同出一辙——闻仙堂是临安北的老药铺,奶奶说过,当年爷爷总去那儿给她抓调理身子的药,账册上的“闻”字印,就是这般模样,“是照着泉亭驿老驿站的竹子画的吧?我奶奶说,那儿的竹子都往东南歪,像在盼人归,连竹梢都朝着钱塘的方向。”
少年的眼睛猛地亮了,像点着的灯芯,一下子就燃了起来。他把画板往桌上一搁,“咚”地撞在桌角,又赶紧伸手扶了扶,生怕碰坏;然后从怀里掏出本线装书,蓝布封面上用墨笔写着《竹谱》二字,字迹娟秀,是女子的笔迹;纸页黄得像陈年的荷叶,边缘有些发脆,却被翻得平整,看得出来常被人翻阅。
“您说着了!太对了!”他翻书的手都在抖,翻到中间一页,指着上面的竹影,“我奶奶的祖上是画竹的,说这谱子传了三代,最老的那几笔,是民国初年在泉亭驿避雨时画的——当时躲在驿站屋檐下,看着外面的竹子,就着雨光画的,旁边还题了句诗呢,您瞧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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