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砚之的目光落在题字上——“泉亭驿外风兼雨”,六个字笔锋苍劲,带着点风雨的沉味,收尾处却带个极轻的弯钩,像怕把薄纸戳破,力道收得极软。这字迹他太熟,奶奶留下的那封信里,“托生余杭巷”的“巷”字,就是这般勾法,是祖父独有的笔迹。当年祖父在钱塘旧宅的门板上刻字多了,下笔总带着点木纹的涩感,写弯钩时,总爱多顿一下,像在犹豫,又像在牵挂。
“这字……”沈砚之喉头动了动,想起从泉亭驿找到的那页便签,上面的字迹也是这般——“风”字的撇捺像纸鸢张开的翅膀,“雨”字的四点像风灯里跳动的火星,连笔锋的轻重都分毫不差,“你奶奶还跟你说啥了?关于这字,关于这竹子。”
少年往门槛上坐,也不顾地上的凉,从兜里掏出块干硬的麦饼,咬了一大口,饼渣掉在青石板上,引来两只麻雀啄食,他也不管,只顾着说:“我奶奶说,当年有个姓沈的先生,总来泉亭驿寄纸鸢,每次都背着竹篓,里面装着削好的竹骨,都是自己削的,细得匀;削完就蹲在驿站老竹下画稿子,画的都是纸鸢,画完就题这句‘泉亭驿外风兼雨’,说等凑够了诗,就寄给余杭巷的人。”
他忽然压低声音,像说天大的秘密,从画板夹层里摸出张泛黄的便签。便签皱巴巴的,边缘缺了个角,是被虫蛀的:“您看这个,我上个月在祖屋梁上掏鸟窝掏着的,夹在一根断竹里,上面的字,跟您铺里的纸鸢画稿,是不是像一个人写的?”
便签上的墨迹淡得快要看不清,像被岁月洗过,却能勉强认出是下半句:“纸鸢捎信问归期”。沈砚之的指尖轻轻抚过“归”字的最后一笔,那笔锋忽然往下一沉,与石碑残片上“归”字的收尾,连起完整的纹路——原来祖父当年没把诗写完,不是忘了,是故意留下的,等着有人带着下半句从泉亭驿来,把诗续完整。
苏晚忽然指着少年的画板背带,那里缠着圈褪色的红绳,红得发暗,却能看出编法——是钱塘特有的“双环结”,两个环套在一起,像两只握在一起的手。奶奶说过,这结是“千里认亲”的记号,当年爷爷给她的银镯子,就是用这种结系的红绳,说“结在,人在,牵挂在”。
“你这背带……上面的红绳,是谁编的?”苏晚的声音有点颤,指尖指着那结,像指着个失散多年的亲人。
“我太爷爷编的!”少年把麦饼往兜里一塞,拍了拍手上的渣,眼里的光要溢出来,“他说这绳能‘牵线’,当年在泉亭驿,就是靠这绳认出沈先生的纸鸢——沈先生的风筝线也是这种双环结,太爷爷一看见,就知道是‘自己人’。”
他忽然站起身,往墙上的纸鸢画稿凑了凑,踮着脚指着其中一只沙燕:“您看这儿,竹骨的接头处,是不是有个小缺口?我《竹谱》里的竹子,根根都带着这记号,太爷爷说,这是‘认亲的印子’,看见这缺口,就知道是沈先生的手艺!”
沈砚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——沙燕翅膀的竹骨接头处,果然有个极小的缺口,是当年削竹时故意留的。爷爷说“留个缺口,好让风筝记住回家的路”。他忽然想起花墙下的那株忘忧草,根须就是从砖缝的缺口里钻出来的,像借着缺口的光,找到了生长的路。
他转身从柜台里翻出本旧画册,是祖父当学徒时画的,封面快掉了,用线缝了好几道。翻开其中一页,上面画着只沙燕风筝,翅膀缺口处用朱砂点了个极小的“苏”字——那字的笔画,与苏晚发簪上的半荷刻痕,正好组成朵完整的莲,花瓣的弧度、刻痕的深浅,都严丝合缝。
“你叫啥名字?”苏晚递过杯凉茶,杯沿的豁口与那只“阿鸾”青瓷盏的裂纹,形状丝毫不差,像一个模子出来的。
“闻墨!听闻的闻,笔墨的墨!”少年接过茶,咕咚喝了大半,杯底都见了天,“我奶奶说,这名是太爷爷取的,‘闻’是我们家的姓,‘墨’是盼着我能认出老辈的墨痕,别丢了祖宗的手艺。”
他说着,把《竹谱》往桌上一摊,指着书页间夹的东西:“您瞧这页夹着的,我奶奶说,不能随便给人,得交给‘能把半荷拼成全莲’的人,说这样才算‘续上了线’。”
书页间露出张泛黄的药方一角,纸质薄得像蝉翼,字迹淡得几乎看不见,落款“闻仙堂”三个字被茶水洇得发深,墨色沉得像化不开的雾,像祖父诗稿里“年轮漂泊”的“轮”字,带着岁月的重量。
沈砚之忽然懂了——这少年不是来卖画稿的,是来“续线”的。续祖父没写完的诗,续沈苏两家没说完的牵挂,续那些散在时光里的“认亲记号”。就像他手里这根断了的红绳,看似断了,实则早晚会被什么人、什么事接上,把断口的牵挂重新连起来。
风忽然紧了些,墙上的纸鸢画稿“哗啦啦”响,像在跟《竹谱》里的竹子打招呼,墨竹的影与纸鸢的影叠在一起,像幅活的画;门楣上的“归巢”纸鸢也晃得更欢,荷帕翅膀扫过门环,发出“叮铃”声,像在应和少年的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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