浓重的夜色还没完全散干净,巫族聚居地却已经醒了。不是被天光叫醒的,是被一种无声的、黏糊糊的焦虑给搅和的。
黎鹤站在临时搭的指挥所前——其实就是原先祭祀广场边上的一个旧棚子,这会儿挤满了人。空气里混着草药和湿泥的味儿,时不时夹着几声压低的呻吟,是从旁边临时搭的医棚里传出来的。
昨儿晚上边境村子又出了新的鬼疫病人,症候比之前的更吓人,人被抬回来的时候,手脚僵得像干柴,嘴里却往外蹦不成调子的、沙哑的傩舞口诀,听得人脊梁骨发凉。
他手里捏着块糙木板子,炭条磨秃了头,指腹沾着黑灰,把‘存水’那栏的数字划得歪歪扭扭又涂掉重改;指节攥得泛白,掌心的汗混着炭灰,在木板上晕出黑印;边缘的毛刺硌得掌心发红,甚至扎进点细木刺,他却没顾上拔,改数字时手抖了下,炭条在‘存粮’栏多划了道印,像把心里的慌也划在了板上。
少族长这名头,以前意味着主持仪式、受人敬重,可现在,它意味着一地鸡毛和死活存亡的压力。他甚至能觉出身后族人们投过来的眼神,有指望,有猜疑,也有藏得很深的观望。这份盟约的斤两,比他想的沉多了。
“这儿,算岔了。”一个清凌凌的声音从背后响起,不带半点热气。
黎鹤猛一回头,看见沈傩不知啥时候已经站在他身后。她还是一身金甲,只是光色好像比昨天又淡了点,像蒙了灰的老物件。
她的手指点着木板‘存水’那栏,金甲指尖边缘有处小划痕,带着清晨的凉意,却刻意避开黎鹤沾灰的指腹;
甲片蹭过炭痕时,还极轻地把歪掉的‘3’字往正里拨了下,像怕他再算错:“少算了三桶。”声儿冷,却顿了顿才补:“这时候差的不是水,是等着喝水的人。”
黎鹤脸上唰地一热,抢过木板重新算,果然是自己忙中出错了。他又臊又恼,却没法反驳,只能闷声说:“……晓得了。”
沈傩的目光越过他,扫向那些忙乱惶惑的人影,最后定在医棚方向,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。“鬼疫的邪气又重了。游光在试探,也在耗我们。”她的声音很低,只有黎鹤能听见,“你我结盟,不是让你在这儿摆弄这些零碎数目的。”
“那我能干啥?”黎鹤忍不住冲口而出,声儿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累和躁,“不算这些,难道像您似的,直接跳出去把那些鬼玩意儿全砍光吗?可我办不到!”
话一出口他就悔了。他看见她那金色的眼珠子微微眯了起来,那股无形的压力让他下意识想退,可他咬牙顶住了。
沈傩没动怒,只是看着他,那眼神像穿过了千百年,看惯了无数像他这样被重担压得显出嫩生和不耐的接棒人。
“盟约初立,莫忘其重。”她重复了早上头一句话,语气却缓了不少,“重,不在事情琐碎,在人心。你慌,他们就更乱;你信,他们才敢跟。”
她抬起手,指向广场中间那尊默立的傩神石像:“而让你我站在这儿,不是寻常族老的‘重’,在于……”她的指尖慢慢移到黎鹤心口,“……你得尽快长出能配上这位置的力气。不然,所有算计,都是白搭。”
黎鹤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尊饱经风霜的石像,它默然矗立着,扛了千年的风雨,也背着千年的信和盼。
他顺着沈傩的目光看向傩神石像,石像底座的‘护’字刻痕里,还嵌着点当年的木屑,阿爷带他刻时,粗糙的手掌裹着他的小手,说‘这字得刻深点,才能护住咱的人’;
此刻晨光映着刻痕,阿爷的话忽然撞进心里,他才明白:盟约的重,不是算对数字,是得把‘护’字刻进心里,要像石像那样,扛住族人的盼,扛住阿爷没扛完的活,长出能护人的劲。他之前的烦躁,某种程度上是瞅见了自己的不够看。
他深吸一口气,空气里草药的苦味好像都沉静了些。他重新看向那块木板,眼神不再飘。
“我懂了。”黎鹤的声音稳了下来,他拿起炭条,仔细擦掉错数,重新端端正正写上对的存量,“这些杂事我会料理清楚。然后……”
他抬起头,看向沈傩,眼里之前的抵触和慌乱被一种死硬的决心替掉了,“请开始教我,真能护住他们的傩舞。”
沈傩凝视他片刻,金色眼眸里闪过一丝极难捕捉的波动,像是认了,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老早的画面。她最终微微点了点头。
“行。日头落山后,禁地前头。你的头一课,不是杀伐之舞,是‘立心之傩’。”她说完,转身时忽然顿了下,金甲轻响,指尖往傩神石像底座的“护”字刻痕指了指,才走进忙乱人群,没回头。
黎鹤看着她消失在忙乱人群里的背影,再低头看手里那块写满数目的木板。它还是沉,但这会儿,他好像能更稳地捏住它了。
晨光吃力地扎透云层,洒在聚居地上,在医棚的布帘上,却没暖透里面的呻吟;照在老艺人修补傩面的手上,倒让傩面的金纹亮了点;
远处巡逻的族人互相递着热汤,哈出的白气混着晨光,却还是赶不散那渗过来的阴冷鬼疫之气。黎鹤知道,他学怎么扛重担、学真正舞步的时候,才刚开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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