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午后,毒辣的日头炙烤着大地,连空气都仿佛被拧干了水分,粘稠而沉闷。
街道上行人稀疏,只有不知疲倦的蝉,在老槐树浓密的枝叶间声嘶力竭地鼓噪着,织成一张巨大而聒噪的网,笼罩着这座南方小城。
陈孝斌的推拿室内光线柔和,一张古朴的木制推拿床靠墙摆放,铺着干净的白色床单。
墙角的旧藤椅上,放着一个紫砂茶壶和两个粗瓷茶杯,袅袅地升腾着丝丝热气,是上好的陈年普洱,醇厚的香气与药香交织,让人精神为之一振。
陈孝斌坐在靠窗的一张木椅上,对面,一位须发皆白但面色红润、精神矍铄的老者正端坐着。
老者腰杆挺直,眼神清澈,丝毫不见老态龙钟之相。他便是欧阳叔,陈孝斌的师父,也是他父亲的挚友,按辈分,他该叫一声 “叔”。
此刻,陈孝斌的心情,就像这午后窗外的天气,经历了最初的狂风骤雨般的震惊和狂喜之后,渐渐沉淀下来,变得温暖而复杂。
他看着眼前的欧阳叔,眼眶时不时还会微微发热。那张脸,既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。
熟悉的是眉宇间那股沉静温和的气质,陌生的是岁月在他眼角刻下的更深的纹路,以及那双眼睛里,似乎比记忆中更加深邃、更加沧桑的光芒。
他怎么也想不到,那个在他少年时代如同父亲般教导他推拿技艺、教他为人处世。
又在那场百年不遇的大水中,为了抢救对岸的病人而毅然跳入洪流,从此杳无音信。
被所有人认定已经遇难的师父,竟然会在今天,这个普通的夏日午后,坐在他的推拿室里,像往常一样,带着淡淡的笑容和他聊天。
那一刻,陈孝斌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,几乎停止了跳动。
他怔怔地看着欧阳叔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直到老者拍了拍他的肩膀,那熟悉的力道和温度传来。
他才猛地回过神来,喉咙哽咽,一句 “师父…… 叔……” 喊出口,泪水便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。
从震惊中平复下来,叔侄俩便这样相对而坐,一聊,就聊了整整两个多小时。
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,但在他们耳中,仿佛已经成了遥远的背景音。
推拿室里,只有他们低低的交谈声,时而深沉,时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“…… 那年的水,真是邪性。” 欧阳叔端起茶杯,轻轻啜了一口,目光投向窗外,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时光,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夏天。
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穿透力,将陈孝斌也一同拉回了那个记忆深处的场景。
陈孝斌的心也跟着揪紧了。那年他才二十出头,刚刚跟着欧阳叔学习推拿,手法初成。
那场洪水来得猝不及防,几天几夜的暴雨,让原本温顺的河流变得咆哮如雷,浊浪滔天。
他们居住的镇子地势稍高,但河对岸的村子却已是一片泽国。
“我记得清清楚楚,” 陈孝斌接口道,声音有些沙哑,“水涨得最快的那天晚上,天昏地暗,风雨交加,就像世界末日一样。”
“我们都躲在镇公所的高地上,看着对岸的村子一点点被淹没。哭喊声、呼救声,隔着那么宽的河面,都听得清清楚楚……”
他至今还记得那种无助和恐惧。他看到欧阳叔当时急得团团转,眉头紧锁。对岸的村子里,有他的几个老病号,还有一位即将临盆的孕妇。
欧阳叔叹了口气,眼神中闪过一丝痛楚:“是啊,王婶的胎位不正,约好了那天我过去看看的。”
“还有李大爷,他的哮喘,一到阴雨天就厉害,那天肯定又犯了。我听着那边的动静,心里像火烧一样。”
“我爸拦着您,说水太大了,太危险了,船根本开不过去,等天亮水小一点再说。所有人都劝您。” 陈孝斌的声音也低沉下来,“可您……”
“可我等不了啊。” 欧阳叔打断他,语气带着一丝当年的急切,“医者仁心,不是一句空话。”
“我知道那边等着救命,多等一分钟,就多一分危险。当时,就看到上游飘下来一棵大树,我估摸着那树干够粗,能撑住人,就想着……”
他没有再说下去,但当时的情景,陈孝斌可以想象。一个年近半百的人,抱着一棵漂浮的大树,在汹涌的洪水中,像一片无助的叶子,奋力想划向对岸。
“您当时说,‘孝斌,记住师父的话,医者仁心,我去去就回。’”
陈孝斌记得清清楚楚,师父当时的眼神,坚定而决绝。
“我看着您抱着树干冲进水里,一下子就被浪头打远了…… 我和我爸,还有好多人,都在岸上喊,可声音很快就被风雨吞没了……”
说到这里,陈孝斌的声音哽咽了,他擦了擦眼角。那是他少年时代最深刻的恐惧和悲伤。
之后的几天,他们疯了一样在下游寻找,却只找到一些漂浮的杂物,再也没有欧阳叔的任何消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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