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攥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洋车把，手心的汗混着车座上的灰，在裤腿上蹭了又蹭。眼前的北平城像被泼了墨，天是灰的，墙是黑的，连风里都裹着股子硝烟味，呛得人嗓子眼发紧。我明明记得昨天还在西直门外拉活，怎么一觉醒来，街上跑的就不是洋车马车，而是些铁皮壳子怪物，轰隆隆地碾过石板路，把路边摆摊的老头吓得一哆嗦，挑着的烂菜叶子撒了一地。我正发愣，一个穿着灰布军装的小子撞了我胳膊肘一下，他肩上扛着的枪管子冰凉，我下意识往旁边躲，却听见他啐了口唾沫骂道：“看什么看？拉洋车的也敢挡道，想挨枪子儿？”我这才醒过神，这不是我熟悉的北平了。车把上的铜铃铛早就没了声响，倒是远处时不时传来“砰砰”的炸响，震得我耳朵嗡嗡疼。我拉着空车往前走，脚底下的路坑坑洼洼，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，路边的房子塌了一半，断墙上糊着些歪歪扭扭的字，我认得几个，是“打倒”“抵抗”之类的，可旁边还有些弯弯曲曲的洋文，看着就眼生。
正走着，街角突然窜出个小姑娘，也就七八岁的样子，头发枯黄得像野草，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窝头，看见我的洋车，眼睛亮了亮，却又怯生生地往后缩。我心里一软，刚想招呼她，就听见身后有人喊：“祥子？是你不？”我回头一看，是个穿着破烂绸子褂的男人，脸膛黑瘦，颧骨老高，不是别人，正是当年在车厂认识的二强子。他怎么也在这儿？我刚要开口，他已经凑了过来，一股酒气混着汗臭味扑过来，他拽着我的车把，声音发飘：“可算着你了！你这车……还能跑不？给我拉趟活儿，去南城，多少钱都行！”我皱了皱眉，打量着他，他胳膊上缠着块脏兮兮的布条，渗着暗红的血，我问：“你这是咋了？城里这是出啥事儿了？”他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，骂道：“还能啥事儿？东洋鬼子打进来了！昨天刚占了东边的城门，见人就杀，见东西就抢，我那老婆子……”他话说一半，突然蹲在地上哭起来，哭声跟狼嚎似的，听得我心里发堵。
我拉起他，说：“先别嚎了，要去哪儿，我送你。”他这才止住哭，指了指南边：“去找我闺女，小福子，她在那边给人缝补衣裳，我得把她接走，不然……”他没再说下去，可我知道他想说啥。当年小福子那丫头多水灵，如今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，一个姑娘家，日子怕是更难熬。我推着车让他上去，他一瘸一拐地爬上来，车板吱呀一声响，像是快散架了。我弓起身子往前走，腿上的劲儿比年轻时差了些，可心里那股子韧劲儿还在。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，有的扛着包袱往城外跑，有的站在路边哭，还有些穿黄皮子军装的鬼子兵，端着枪在路口盘查，看见不顺眼的就一鞭子抽过去。我低下头，尽量贴着墙根走，二强子在车座上直哆嗦，嘴里念叨着：“别看见我，别看见我……”
走到一个胡同口，突然从里面冲出个穿学生装的小伙子，手里举着张纸，一边跑一边喊：“同胞们，起来反抗啊！不能让鬼子占了我们的家！”话音刚落，就有两个鬼子兵追了出来，端着枪“砰砰”两声，小伙子应声倒下，手里的纸飘到我脚边。我低头一看，上面画着个红太阳被一把叉子叉住，旁边写着“还我河山”。我心里一紧，赶紧用脚把纸踩住，推着车加快了脚步。二强子在后面拽了拽我的衣角，声音发颤：“快走，快走，别管闲事！”我没理他，心里像是堵了块石头，闷得喘不上气。想当年我拉包月，东家是个教书先生，常跟我说，国家国家，有国才有家，如今国要没了，家又在哪儿呢？
好不容易到了南城，这里更是破败，好多房子都烧黑了，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。二强子指着一间塌了半边的土坯房说：“就在那儿，小福子就在那儿。”我把车停下，他连滚带爬地跳下去，喊着“小福子”冲进屋里。我站在门口等着，看见墙根下坐着个老太太，怀里抱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，孩子哭着要水喝，老太太只是一个劲儿地抹眼泪。我从怀里摸出个窝头，那是我昨天没吃完的，递过去说：“老人家，给孩子垫垫肚子吧。”老太太愣了愣，接过窝头，眼泪掉得更凶了：“好心人啊……多谢你了……这年月，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……”
正说着，二强子从屋里出来了，脸煞白，嘴唇哆嗦着：“没……没了……小福子她……”我心里咯噔一下，跟着他进了屋，只见墙角堆着些破烂衣裳，地上有摊血迹，早就干了。二强子瘫坐在地上，喃喃自语：“昨天还好好的，她说要给我缝件新褂子……肯定是那些畜生，那些鬼子……”我咬了咬牙，拳头攥得咯咯响，指甲都嵌进肉里了。我想起当年小福子为了养活弟弟妹妹，被逼着去卖身，如今却落得这样的下场，心里像被刀剜一样疼。
突然，外面传来一阵枪响，还有鬼子的叫喊声。二强子猛地站起来，眼睛通红：“我跟他们拼了！”说着就要往外冲，我一把拉住他：“你出去就是送死！留着命，总有报仇的日子！”他挣扎着：“我闺女都没了，我活着还有啥意思？”我瞪着他：“你死了谁给小福子报仇？你忘了当年你说过要让她过好日子的？”他愣住了，眼泪又流了下来。我看了看外面，鬼子兵好像在挨家挨户搜查，赶紧说：“快，找个地方躲起来，我把车推到后面胡同里，引开他们。”二强子点点头，钻进了床底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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