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4 年的春天来得猝不及防，龙辉花园的芒果树一夜之间爆出嫩芽，嫩黄的叶尖顶着晨露，像撒了把碎金子。建军踩着露水去上班时，研发部的玻璃门还锁着，他掏出钥匙的手顿了顿 —— 今天是导航系统项目启动会，王强上周特意叮嘱 “早点到”。
会议室的中央空调还没来得及开，空气里浮着细小的尘埃，在晨光里翻滚。王强推门进来时，手里的黑色公文包 “咚” 地砸在桌上，锁扣弹开的瞬间，一份蓝色封皮的计划书滑出来，“导航系统研发方案” 几个字烫得人眼睛发痛。
“公司要拓展新业务。” 王强抽出方案里的电路图，用红笔在定位模块上圈了个圈，“这是国内客户的意向订单，要求定位精度 ±50 米。” 他抬眼扫过全场，目光在建军脸上停了停，“比咱们现在的技术，高出三倍。”
建军的指尖在会议桌的木纹上划过，心里飞快盘算着 —— 现有彩电芯片的定位误差在 150 米左右，要压缩到 50 米，意味着滤波模块得重新设计，天线增益至少提高 20 分贝。他摸出笔在笔记本上画草图，电感和电容的参数像串密码，在纸页上排开。
“李建军，” 王强突然点他的名，“这个项目由你牵头。” 钢笔在桌上滚动的声音戛然而止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过来，像探照灯落在他身上。建军刚要起身，就听见旁边传来 “咔” 的一声 —— 张启明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划出道长长的墨痕，刺耳得像玻璃刮过铁皮。
散会时，建军抱着资料往实验室走，茶水间的门虚掩着，张启明的声音顺着门缝钻出来，裹着速溶咖啡的甜香：“李建军？他也就配焊焊电路板。” 瓷杯碰撞的脆响里，还混着句 “老板怎么想的，让个普通工程师搞核心研发”。
建军的脚步顿在原地，公文包的提手勒得掌心发痛。他想起三年前刚进研发部时，张启明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画的电路图扔进垃圾桶：“这也叫设计？小学生涂鸦都比这强。” 那时他攥着被揉皱的图纸，在消防通道里站了整整一小时，直到王强拍着他的肩说 “再画一张给我看”。
实验室的示波器还开着，昨晚调试的彩电芯片波形图在屏幕上缓缓流动。建军把导航系统的参数表贴在操作台上方，“±50 米” 那行字被红笔描了三遍，像道必须跨越的坎。小林端着烧杯经过，探头往图纸上扫了眼：“李哥，这指标够狠的，德国进口模块也就这水平。”
“狠才有意思。” 建军往电路板上涂焊锡膏，金属刮刀在覆铜板上划出均匀的线条，“你去仓库把那批报废的卫星接收器拆了，我要里面的陶瓷天线。” 他记得夜校老师说过，旧零件里藏着宝贝，就看会不会挖。
傍晚回家时，秀兰正坐在沙发上择菜，孕晚期的肚子像座小山，把浅灰色的孕妇裙撑得发亮。她抬头时，鬓角的碎发滑下来，扫过脸颊的弧度温柔得像月光。“今天回来早。” 她往竹篮里扔着菜根，“我炖了排骨汤，你得补补。”
建军蹲下来帮她系松了的鞋带，指尖触到她脚踝的浮肿，像按在块吸饱水的海绵。“别总坐着，” 他把她扶起来，“去床上歇会儿。” 秀兰笑着拍开他的手：“哪那么金贵。”
熨衬衫时，秀兰的手顿在第三颗纽扣处 —— 抽屉缝里露出本蓝色封皮的书，《卫星定位原理》几个字从文件夹后探出来，书脊上还贴着夜校的标签。她抽出来翻了翻，里面的公式像串歪歪扭扭的蚂蚁，重要的段落被红笔圈着，空白处写满了注释，字迹和他画电路图时如出一辙。
建军推门进来时，正撞见秀兰对着书本发呆。她的手抚过孕晚期的肚子，突然 “哎哟” 一声，指尖下的皮肤被轻轻顶起个小丘，像颗埋在土里的豆苗要破土而出。“他动了，” 秀兰的声音发颤，“刚才在踢我。”
建军的手覆上去时，胎动恰好又来了一下，微弱却坚定，像在回应他的触摸。“这孩子，跟我一样急性子。” 他把耳朵贴在妻子的肚子上，听见里面传来 “咚咚” 的声响，像小锤子在敲鼓。秀兰摸着他的头发笑：“产检医生说我血压有点高。”
台灯下，建军把教材塞进公文包，金属搭扣撞上里面的芯片样品，发出细碎的叮当声。秀兰递来个保温杯，里面是泡好的枸杞水：“这是你妈托人捎的，让你泡水喝，养肝。” 他接过杯子时，触到她指节的薄茧 —— 那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，比任何情话都实在。
深夜的书房，建军对着电路图发呆。窗外的芒果树影投在图纸上，像片晃动的网。他想起白天张启明的话，想起夜校教室里昏黄的灯，想起秀兰肚子里那个活泼的小生命。钢笔在 “±50 米” 的参数下画了道横线，笔尖戳穿纸页，在桌面上留下个小小的墨点，像颗正在发芽的种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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