敦煌王宫的气氛,比上一次接见张湛时更为凝滞。空气中仿佛绷紧了一根无形的弦,王座上的李暠,眉头锁得更深,眼下的乌青显示他近来寝食难安。殿内侍立的西凉文武官员,也个个面色沉重,眼神游移,不复往日虽弱小却尚能偏安一隅的从容。北秦大军压境的阴影,如同祁连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,沉甸甸地压在每个知情者的心头。
就在这片压抑之中,北秦使臣宋弁,缓步走入大殿。
他并未像裴嶷那般剑拔弩张,也未如张湛那般温和中带着试探。他身着一袭略显陈旧的儒生长袍,头戴进贤冠,手持玉笏,步履从容淡定,神态谦和冲淡,仿佛不是来自强邻的威慑之使,而是一位前来访友论学的博雅之士。唯有那双深邃明亮、透着睿智光芒的眼睛,显示出此人绝非寻常书生。
“外臣宋弁,奉大秦皇帝陛下之命,参见西凉公。”宋弁行至殿中,依照古礼,深深一揖,声音清朗温和,不带丝毫火气。
李暠不敢怠慢,连忙虚扶:“宋使者不必多礼,远来辛苦,请坐。”他仔细观察着宋弁,试图从对方的表情中找出些许强权逼迫的痕迹,却只看到一派平和。
双方落座,侍者奉上茶水。宋弁轻啜一口,竟似回味般颔首:“敦煌虽僻远,然这茶汤烹煮之法,犹存汉晋古风,清冽甘醇,好茶。”
李暠微微一怔,没想到对方开场竟是品评茶道,只得勉强应和:“使者过奖了,山野之物,不堪入口。”
宋弁放下茶盏,微微一笑,终于切入正题,却并非如李暠预想的那般咄咄逼人:“外臣此次奉旨而来,非为他事。陛下于长安,时常感慨。自永嘉之乱以来,神州陆沉,胡尘蔽天,衣冠南渡,礼乐崩坏。中原之地,竟鲜闻丝竹雅乐,多见羌笛胡笳。每每思之,陛下常扼腕叹息,夜不能寐。”
他目光扫过殿内那些带有汉式风格的装饰和书架上的典籍,语气带着真诚的惋惜:“然,今日抵达敦煌,见宫室仪轨,犹存汉家气象;闻市井之间,竟有诵读诗书之声。西凉公以李氏苗裔,于这西陲边塞之地,独守汉家文明一脉薪火,使其不绝如缕,此功此德,实令外臣感佩,陛下闻之,亦深为动容。”
这一顶高帽戴过来,李暠一时有些不知所措,心中警惕却更甚,只得谨慎回应:“陛下……陛下过誉了。老夫……老夫只是尽一份心力,不敢当此盛赞。本是分内之事。”
“分内之事,能于乱世中坚守至今,尤为可贵。”宋弁慨然道,语气愈发恳切,“陛下常言,天下之大,非一族一姓之天下,乃华夏文化之天下。凡心向汉统,传承文明者,皆可为兄弟手足。西凉公镇守敦煌,保境安民,存续文脉,与那些只知逞强斗狠、劫掠杀戮的蛮胡之辈,岂可同日而语?”
他巧妙地将李暠和西凉拔高到“文明守护者”的位置,并将其与北凉沮渠蒙逊彻底区分开来,进行精神上的拉拢和认同。
李暠听得心中微动,他一生最自负的便是这点文化上的坚持,此刻被对方精准提及并高度赞扬,不免生出几分知遇之感,警惕心稍稍放松了些。
宋弁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,话锋顺势一转,但依旧围绕着文化核心:“陛下迁都长安,非为穷兵黩武,实欲重振华夏,再兴礼乐。故而,对于如西凉公这般同心同德之人,陛下愿以诚相待,共襄盛举。”
他身体微微前倾,声音压低了些,却更显真诚:“陛下有言:若西凉公愿率土归附,共尊大秦正朔,则非但丝路南道之利可保,西凉公一族之荣华富贵,陛下必不相负。李氏宗庙,可迁至长安,由朝廷出资供奉,香火永续。西凉公之爵位、封号,乃至仪仗,皆可保留,甚至犹胜今日!”
这是对李暠个人和家族地位的保证,直击其最为关心的宗庙传承问题。
不等李暠消化,宋弁又抛出了更具诱惑力的条件:“此外,敦煌、酒泉等地士人学子,凡通经史、有才学者,皆可优先荐入长安太学深造,费用由朝廷承担。学成之后,可通过科举或征辟,入朝为官,与关中、河东士子同等对待,绝无歧视。陛下求贤若渴,唯才是举,此乃西凉士人千载难逢之机遇,亦是华夏文脉复兴之盛事!”
这是对西凉统治根基——士人阶层的巨大诱惑!出仕中央王朝,是所有读书人的梦想,远比困守在这边陲小国更有前途。
李暠彻底动容了,呼吸都微微急促起来。北秦给出的条件,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。不是吞并,而是招抚;不是剥夺,而是给予更大的舞台和荣耀!这与他想象中兵临城下、屈膝投降的场景截然不同。
然而,他毕竟是统治一方多年的君主,理智尚存。巨大的诱惑背后,必然有相应的代价和风险。他强压下激动,迟疑道:“陛下天恩,浩荡如海!老夫……老夫感激不尽!只是……北凉那边……沮渠蒙逊骁勇,兼有柔然为援,若是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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