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窖顶壁上,千鳞之名在昏黄油灯下沉默地俯视。八百筒袖铠已分箱装好,覆上油布,如同沉睡的巨兽,只待那唤醒的号令。窖内弥漫着一种大战前的死寂,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。
陈衍没有休息。他蹲在角落,面前是一个临时用耐火砖和黏土垒砌的、仅半尺高的微型坩埚炉。炉火微弱地燃烧着,映照着他布满血丝却异常专注的眼睛。他的脚边,放着几个沉甸甸的粗陶罐。
老魏默默走过来,将最后一个陶罐放在陈衍面前,罐口敞开,里面是灰黑色、混杂着炉渣和氧化皮、细如砂砾的铁屑,以及一些零星的、指头大小的边角废料。这是在整个八百副铠甲锻造过程中,从锻打台边缘、淬火槽底、磨石缝隙里,一点一点、无比艰难地收集、筛洗、积攒下来的最后一点“残渣”。
“就这些了。” 老魏的声音沙哑,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,“淬火油也只剩最后一勺,够淬一次。”
陈衍没有说话,只是伸出手,探入那罐冰冷的铁屑中。粗糙的颗粒摩擦着他的掌心,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、冰冷的死亡气息。这些不起眼的碎屑,是炉火的余烬,是汗水与血泪的结晶,是那些未能刻在顶壁上的无名牺牲者最后的遗存。
他小心翼翼地将铁屑和边角料倾倒入坩埚中。微弱的炉火舔舐着黝黑的坩埚壁,发出细微的噼啪声。要熔化这些碎屑废料,比熔炼整块铁锭更难。它们需要更高的温度,更精细的控制。
陈衍屏住呼吸,用一根细长的铁管,小心翼翼地向炉内鼓风。他像一个最吝啬的守财奴,精准地控制着每一块焦炭的投入,每一次鼓风的力度。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逝。坩埚内,铁屑开始变红,粘连,最终在令人心焦的等待中,融化成一小滩粘稠、暗红、如同熔岩般的铁水。火光映在陈衍脸上,汗珠顺着他的鬓角滑落,滴在滚烫的地面上,瞬间化作白汽。
“成了!” 老魏低声道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。这可能是他们在这地窖中点燃的最后一炉火。
陈衍用特制的长柄小陶勺,极其小心地将那滩珍贵的、不足拳头大小的炽热铁水舀出。铁水在勺中流动,闪烁着危险而诱人的红光。
他快步走到旁边一个临时搭建的小锻台前。台面是一块厚实的铁砧,旁边放着几把特制的小锤和钢錾。他将滚烫的铁水倾倒在铁砧上!
“滋啦——!” 一股白烟腾起!
陈衍没有丝毫犹豫,左手用特制的长铁钳夹住那团迅速凝固变暗的炽热金属块,右手抄起最小的一柄手锤,在老魏紧张的目光注视下,开始了最后的锻打。
“铛!铛!铛!”
清脆而密集的敲击声在地窖中再次响起,但这一次,声音更轻,更急,如同疾雨敲打瓦檐。火光映照着陈衍紧绷的侧脸和专注到极致的眼神。他的手腕以一种难以想象的稳定和灵巧,操控着锤头。每一次落点都精准无比,每一次敲击都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。
铁块在反复的锻打中延伸、变形、冷却、再加热…陈衍的动作快如闪电,又稳如山岳。他不再是铸造重甲的统帅,而是一位专注于微雕的圣手。汗水浸透了他的麻衣,手臂的肌肉因高强度的精细操作而微微颤抖,但他眼中只有那块在锤下不断变化的金属。
渐渐地,在无数次的折叠、锻打、塑形之后,一枚枚狭长、尖锐、三棱带倒刺的箭镞雏形显现出来!它们的造型并非中原常见的柳叶或铲形,而是模仿了草原狼最锋利的獠牙,棱线刚硬,倒刺狰狞,散发着一种原始而凶戾的气息——狼牙箭镞!
整整二十七枚!
当最后一枚箭镞的雏形在锤下定型,陈衍的动作停了下来。他放下小锤,拿起一支细如钢针的尖錾。炉火的光芒跳跃在冰冷的錾尖上。
他深吸一口气,将錾尖抵在第一枚狼牙箭镞的尾部(靠近箭杆连接处),一个极其微小的平面上。
“铛!” 极轻微的一声。
一个同样微小、却异常清晰的刻痕出现——并非文字,而是一个简洁的、如同闪电撕裂云层的抽象符号!这是他与刘裕年少在军中约定的、只有核心兄弟才懂的暗记!
接着,第二枚、第三枚…陈衍的动作越来越快,刻痕却始终精准。每一枚狼牙箭镞的尾部,都留下了这独一无二的闪电暗记。
二十七枚狼牙箭镞整齐地排列在铁砧上,幽冷的金属光泽中透着一丝锻造后的余温。陈衍拿起那个装着最后一点淬火油的小陶罐。油面浑浊,映着跳动的火光。
他没有立刻淬火。他拿起一把用于修整甲片边缘的小刮刀,伸出左手食指,在刀刃上用力一划!
鲜血瞬间涌出,滴落在浑浊的淬火油中,如同绽开的血梅。
一滴、两滴、三滴…
陈衍面无表情,仿佛割的不是自己的手。他任由鲜血滴入油中,直到那层浑浊的油面上浮起一层淡淡的、令人心悸的血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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