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九为陈秉章介绍道:“秉章叔,这位是王韬王先生,大学者,游历英、法等国三年,香港《循环日报》的创办人,也是我与伍廷芳的旧识。王先生学贯中西,是我华人所见不多,真正睁眼看世界之人。”
王韬拱手一笑,声音清朗:“九爷过誉了。这位想必就是总会的陈老先生吧?久仰。”
三人重新落座。陈九亲自为王韬斟上一杯南洋特有的肉骨茶汤,开门见山道:“兄此来星洲,不只是为了游历讲学吧?”
王韬接过茶杯,并不急于饮用,目光扫过陈九,坦然道:“星洲地面上几位有头有脸的甲必丹和会馆领袖,听闻你’金山九’驾临,心中颇不踏实。
他们打听到我与你在香港有过数面之缘,又知我素来在报纸上议论时政,便托我来探探你的口风。”
他语气带着一丝调侃,却也点明了关键,“九爷,你这趟南洋之行,搅动的风雨可不小啊。他们想知道,你这面总会的大旗,究竟要插到何处?”
陈九并未直接回答,反而问道:“兰卿兄,你去年应黄埔先生邀请南下,沿途宣讲维新变法、君民共主之思,四处讲学,不知南洋同胞,反响如何?”
王韬闻言,轻轻叹了口气,扇骨在掌心敲了敲,神色转为凝重:“反响?可谓冰火两重天。一些年轻学子,如饥似渴,觉得我所言变法图强,正是拯救中华之良方。他们向往西方议会制度,认为若能在我大清施行,必能富国强兵。”
他话锋一转,带着几分无奈与讥诮:“然而,更多的侨领、富商,虽也觉朝廷腐朽,却认为我之所言过于激进,无异于空中楼阁。
他们在此地,靠着与殖民政府合作,方能积累财富,获得些许地位。
你同他们讲民权,讲议会,他们表面附和,内心却惧之如虎,生怕动摇了他们赖以生存的秩序。甚至有人私下对我说,王先生,变法虽好,然触动官府与洋人利益,恐招致大祸,不如安守现状。”
王韬看向陈九,目光深邃:“九爷,你看。这便是现状。南洋华人,有血性者如兰芳,如苏门答腊山林中的义士,然多数人,尤其是已获利益和地位者,宁愿在洋人的规则下做一个富足的甲必丹,也不愿冒险去追寻一个看似渺茫的、属于华人自己的新秩序。他们怕你的乱,更胜过恨洋人的欺。”
陈九静静听着,并不为所动。
“兰卿兄,你这一年游历,看惯了如今南洋华社的谨慎求安,却可知支撑起这南洋半壁繁华的,究竟是怎样的一群人?”
“你看这南洋华社,商贾遍地,百工云集,其中客家人是一大支,而客家人中,矿工又是一大支。最团结者,当属客家群体,战斗力最强者,当属客家矿工。”
“客家人之称其客,你我皆知。
中原板荡,南迁求生,客家人南下,从南宋到如今大清,茫茫多少年。
他们离乡背井,或因吃不饱饭,或因政治迫害,或因经济困顿,被命运的洪流推至一路向南,土客械斗,血流成河,又有多少人来到这南洋烟瘴之地。他们比任何人都更懂得,必须团结,方能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生存下去。早期的兰芳公司、大港公司,便是这样的共同体,非为劫掠,实为自保与开拓。”
“至于客家人中多矿工,且战斗力强,此间缘由,更是沉痛。矿业开采,是当年南洋最具风险的营生之一,深入蛮荒瘴疠之地,劳动强度极大,且常需面对土人冲突或殖民者的压迫。这等刀头舔血、朝不保夕的生涯,非有绝大勇气与坚韧不能胜任。
再者,采矿非一人一力可为,需要严密组织与集体协作。其战斗力,正是源于这种高度的组织性与共同的利益诉求。在缺乏秩序、资源有限的南洋社会,不同群体易生摩擦,会馆的早期功能甚至包括武装训练,都是为了守护来之不易的生存空间。”
“南洋华社的祖辈,皆是刀头舔血,锐意进取之辈,如今日子过得好了,洋人带来了他们的贸易和秩序,现今的华社大多也都沉寂了。
“所以,兰卿兄,你看这南洋华社,其表或是商贾繁华,其里却是数百年来我华人移民以血肉开拓、以乡谊凝聚、以对身后名的执着支撑起的壮阔图景。
总会今日所为,看似激烈,实则亦是循着这先辈开拓的血路,以一种更直接的方式,为我南洋百万同胞争一个不必再轻贱性命、能让每一个名字都堂堂正正写入历史的未来。
这并非仅仅是为了几座锡矿、几条商路,也不是为了抢南洋华社的话语权。”
王韬默不作声,眉头紧皱,席间一时沉默。
陈九耐心等待了一会,接着说,
“兰卿兄,你在《循环日报》上多次倡言变法,呼吁设立议院,发展工商,其心可佩,其志可嘉。”
陈九缓缓开口,“但你也看到了,清廷颟顸,顽固派势力盘根错节,李中堂等洋务派亦步履维艰。自上而下的改革,道阻且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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