汽船的蒸汽机发出沉重的轰鸣,打破了加勒比海午后的宁静。
站在船头的驾驶舱,身着官服的陈兰彬,字荔秋。
他出身翰林,是典型的清朝传统文官,凭借进士身份进入翰林院,后历任刑部主事、员外郎,最终成为留美幼童的正监督 。
然而,他此行并非为了礼仪往来或文化交流,而是肩负了一项前所未有的新政使命:调查在古巴饱受虐待的华工境况 。
他身后的两位,一位是来自英国的江汉关税务司马福臣,另一位是来自法国的天津关税务司吴秉文。
这两位由总理衙门总税务司赫德遴选的外籍雇员,是此次调查团的重要组成部分。
陈兰彬其实内心也很清楚,这些外籍雇员的存在,本身就象征着本国外交的蹒跚步履。
传统朝贡体系已然崩溃,而现代主权国家间的条约体系与国际法,政府尚在艰难摸索之中 。
正是这种矛盾,使得政府不得不借助外籍官员的身份,以期在国际舞台上为自己赢得一丝公信力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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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福臣有些感慨。他摘下头顶的软帽,任窗户进来的海风吹乱他金色的头发。
“陈大人,从海关的记录来看,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。”
马福臣的中文很是生硬,但语意清晰,“我们常说契约华工,但在华南沿海,这根本就是一种名副其实的奴隶贸易。那些外国船主和商人为了攫取巨额利润,不惜采用绑架、诱骗等手段,将大批百姓送上远洋的船只。这些被掠卖的华工,许多人甚至活不到抵达古巴的那一天,航行期间的死亡率就超过了百分之十 。”
陈兰彬闻言,眉头紧锁,轻轻叹了口气。
“马司所见,本官非不知也,”他缓缓道,“朝廷于海外华工之苦,历年亦有听闻。说来惭愧,依我旧见,出洋谋生者多被视为化外顽民,或愚而自陷,或贪利受欺……然动身前,我细阅总理衙门所收诉状。其中一信,自比浪子哭诉于父母,字字泣血,备述华工在古巴所遭苛待:工时极长、食劣如畜、动辄私刑拷打,更兼当地官府祖护雇主,有冤难申……读之如刃刺心。彼非化外之民,实是我血肉同胞。”
旁边的吴秉文一直静静聆听,此刻他接过话头,补充道。
“陈大人,您的感触,或许只是冰山一角。从我们了解到的情况来看,华工并非完全是被动的受害者。他们之中,有许多人表现出了非凡的勇气和抵抗精神 。在种植园和制糖厂,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反抗着压迫。这些反抗行为,恰恰证明了他们并非无知、任人宰割的羔羊,而是有尊严的个体。或许正是这批华工,以及随后而来的中国人,才打破了古巴社会传统的非白即黑的种族结构。”
陈兰彬微微颔首,面露深思。
他原以为是来拯救“愚民”,却不料这群被视为“弃民”的同胞,早已在远乡挣扎出新天地,甚至重塑了他乡之社会肌理。
他素所持守的儒家认知,正被眼前事实寸寸瓦解。
从出海到旧金山,船上那个强硬到不给他这个“天使”丝毫面子的陈九,以及金山那些华人,已经让他觉察了许多。
他一开始还为这些海外侨民“目无王化”所震怒,出海这么久,在美国处处碰壁,又看到了旧金山之外很多华人的艰难,内心已经动摇了许多。
连他这个大国“天使”,洋人都动辄不给面子,折辱之事层出不穷,那些苦力又是何等艰难?
一言难以道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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船只继续向前,马福臣接着说。
“陈大人,此次调查,绝非一场单纯的慈善之举,”
他收起严肃的表情,语气变得更加现实,“这更像是一场由清政府发起的外交官司。西班牙当局一直以来都否认对华工的虐待,并声称贵国拿不出任何证据 。因此,贵国总理衙门派遣我们,以体现调查的公开公正,目的便是收集无可辩驳的证据,为日后在国际社会上与西班牙的交涉赢得主动权。”
吴秉文点了点头,补充道:“并且,此行时机也极为特殊。古巴正处于战争的血腥冲突之中。这场战争从1868年开始,由卡洛斯·曼努埃尔·德·塞斯佩德斯领导,其核心诉求除了独立,还包括废除奴隶制 。古巴东部是游击战的中心,叛军采取烧毁甘蔗园的焦土战术,而西班牙殖民当局则以高压政策进行残酷镇压 。整个岛屿社会动荡,经济也遭受了严重破坏 。”
“调查恐怕不会顺利。”
陈兰彬心里很沉重,清政府在国际外交舞台上的弱势,让他感到无力。
“二位所言极是。朝廷处理洋务,素无经验。此前西人屡屡狡辩,衙门竟无计可施。此番特命我将调查报告呈交英、法、德、俄、美五国公使,请其公断,实是欲借国际之势,为我撑持几分公道……诚乃无奈之法。以大清如今之外交实力,尚难独对西洋强国施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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