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,
康涅狄格州的天空,像一块蓝宝石。
哈特福德市西区的风,带着成熟苹果的甜香和远处树林里橡树叶清苦的气息,穿过街道两旁那些新英格兰风格的、由红砖与白色木板构筑的房屋。
对于已经十七岁的阿福来说,这种干净得有些过分的空气,依旧让他感到一丝不适。
他更习惯捕鲸厂那种无处不在的咸鱼味道,或者唐人街那药草和煤烟味。
在这里,一切都太有秩序,太安静了,安静得让他觉得有些虚假。
可他不得不承认,这里确实是他住过的最美好的地方。
天气很好,风景很美,远离纷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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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会已经放学了,阿福背着包,慢悠悠地走出哈特福德公立中学的校门。
作为一名年纪较大的学生,他那张棱角已经开始分明的东方面孔,在校园里渐渐已不再引起过多的侧目。
他梳着短发,穿着一身合体的西式校服,凭借着在旧金山中华义学里打下的英文底子和“维托里奥联合事务所”为他伪造的“富商养子”身份,他在这里的生活,表面上与那些美国同学并无二致。
但阿福知道,自己不属于这里。
九爷让他来,没让他必须考上耶鲁或者哈佛。
他摸着自己的头,说旧金山太乱了,过得也苦,去感受感受富家少爷的日子吧。
九爷还说:“阿福,你去东边,跟着那群官家派来的金贵少爷们,看看他们学什么,听听他们说什么,更要看看那些美国佬,是怎么教他们的。咱们不能只在唐人街的烂泥里打滚,也得知道那些住在大房子里的人,脑子里在想些什么。”
他靠在校门口一棵巨大的枫树下,那树叶已经红透,像一团燃烧的火焰。
他在等人。
很快,几个更为年幼的中国男孩的身影,从教学楼里走了出来。
他们是这个校园里真正的“珍稀动物”——大清国派出的第一批留美幼童。
走在最前面的是曾笃恭,十六岁的他已初具沉稳气质,只是此刻眉头紧锁,显得心事重重。
紧跟在他身后的,是十三岁的张康仁和十二岁的詹天佑。
张康仁身材结实,一张脸涨得通红,拳头攥得紧紧的,
而詹天佑,那个神情专注认真的瘦弱男孩,此刻也抿着嘴唇,眼神里有一丝屈辱和不解。
他们这第一批留美幼童绝大多数都来自于广东香山,不知道做了多少思想工作才让父母放人,还了“文书”,大意就是死活也跟你们没关系了。
他们的家庭背景多样,既有商人、官员的子弟,也有家境平平但天资聪颖的少年。
在被选中之前,他们普遍接受过传统的私塾教育,具备扎实的儒家文化基础,但对西方的语言和科学几乎一无所知。
詹天佑出发时年仅十二岁,来自广东南海。
他父亲是一位略有薄产的茶商,在好友的劝说下,才下定决心将前途未卜的儿子送往万里之外。
他们在美国的寄宿家庭里适应了大半年,才开始正式进入学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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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岂有此理!”
还没等走近,张康仁那压抑着怒火的、家乡话就传了过来,“他怎么敢这么说!他怎么敢!”
“康仁,冷静点。”
曾笃恭回头低声喝止了他,但自己的脸色也同样难看。
“阿福哥。”
詹天佑看到了树下的阿福,快步走了过来,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。
“怎么了?”阿福看着他们三个,平静地问道。
“是那个惠特尼先生!”
张康仁气冲冲地说道,他因为愤怒,中英文夹杂着,
“在他的地理课上,他又在讲中华帝国!他说我们是停滞的、拒绝与世界交流的、沉睡而腐朽的!他说,是他们的蒸汽船和贸易,敲开了我们紧闭的大门!他说我们应该为此感恩!”
“他还说,我们这些学生也很勤劳,就像那些在西部修铁路的苦力一样!”
张康仁模仿着惠特尼先生的语气,脸上满是嘲讽,“他说我们来到这里,是来学习他们‘先进的文明!这是赞美吗?这是施舍!是侮辱!”
曾笃恭叹了口气,接过话头:“阿福哥,你年纪长些,见识也多。你说,我们该如何自处?今日在课堂上,我几欲起立与之辩驳,然转念一想,我等所学之历史,与彼辈所述,判若云泥。即便争辩,亦不过是鸡同鸭讲。我等身负朝廷重托,若因意气之争而被斥为顽固,恐有负容闳先生与国家之期望。”
詹天佑没有说话,他只是低着头,用力地踢着脚下的一颗石子。
他年纪轻,私塾还没读几年,与其想这些气人的话,不如多想想课业。
可惜,不管如何撇开烦恼,那颗总是被各种算学和格致问题填满的脑袋,也是乱成了一团麻。
客家仔阿福出海的日子多,多听了几年洋人传教士的课,眼界也开阔些。
那些“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”的道理,在两地似乎都完全行不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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