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日后,辰时。
漱园外的巷口停着两架马车,都是素色帷幔,只前头那架的辕木上雕着不显眼的云纹,看着比后头那架沉实些。几个武婢垂首站在车边,另有几位护卫,背着包袱,牵着马,预备随侍主子出行。
“走。”
萧承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来,车夫赶紧应了声,甩了鞭,后头那架马车也跟着驶出,一前一后,不疾不徐地朝着北城方向去。
北城那片,谁都知道有堵灰墙圈着的地方,门口总站着带刀的兵卒,寻常人路过都绕着走。季正笃原是被转去了私牢。私牢看守得严密,也稳妥些;如今要接人出来,需得光明正大的才像样,故而前几日又挪回了这里。
季青妩倚在车厢一侧,从车帘缝隙里瞥着外头倒退的街景。萧承一路上都在处理公事,她自是不便打扰,只在边上安静地坐着,数着外头掠过的榆树。
“数什么呢?”
季青妩手指绞着车帘子,“没数。”
萧承目光仍在卷宗上,只余光瞥着她紧绷的侧脸,一面朱笔在文书上勾画,“再攥下去,帘子要破了。到地方还有段路,放松些。”
季青妩依言松了下,转过头来瞧他一眼,只“嗯”了一声,便又扭头望向窗外。
萧承将批好的文书递给随侍在外头的亲兵,又吩咐了几句,便抬起头来瞧她。见她仍攥着衣角,他合上卷宗,随手往小几上一搁,拍了拍身侧空位,“坐过来。”
季青妩知道他不会允许她反抗,只目光落在案几的卷宗上,有些犹豫。
“批完了。”萧承又拍了拍身侧空位,笑说。
她没话说,只挪了屁股,坐到他身侧,将手搭在了他掌心。
一旁的男人软下声音:“到了那处,我便去公廨。你陪你父亲回季家。”
季青妩点头,他若同去,等于把两人的关联摆上台面,反倒落人口实。随即又摇摇头:“父亲出来,还是住官舍的好。”
官舍就在官署旁边,办事、会客都很方便,日常所需也都是现成的。最重要的是,少了街坊邻居的窥探,能省去许多闲话,也省得……让人抓住由头说些什么。
她话虽说得轻,却没带着半点卑怯。有太多这样的门庭,一朝变故,门前的目光便会变了味。
萧承瞧她谨慎的模样,了然于胸,却免不了心疼,“季家宅子前几日让人拾掇过了,只扫了灰,添了些常用物件,简朴得很,断不会惹眼。”
见她仍蹙着眉,又道:“住官舍是方便,可外头人若瞧见,难免说‘季大人刚复职,便不敢回自家宅子’, 你父亲一生清名,何必留这种话柄?”
“再者,”他放缓了语气,“你姐姐过年回来,若一家子挤在官舍,像什么样子?”
季青妩没作声,只瞧着他。他方才的意思,允她回家过年?
见她眼里浮起一丝光亮,萧承唇角微扬,顺势道:“若实在不惯旧宅,不若另置处新宅子,不大,二进小院,只够住下你们一家,如何?”
季青妩一听,忙摆手,“如今朝中风声紧,别再给你惹些麻烦,你只是要接济,他们便要攀扯你的事。”
萧承笑了,“若真论麻烦,这几日你陪着我处理公务到三更天,可比他们麻烦多了。”
季青妩手垂在膝上,心下兵荒马乱。
她及笄以来,也曾学着长姐的样,操持中馈、记府中账。也在姐姐手底下帮过忙,季家的吃喝用度,她也经过手的。
可这几日跟在萧承身边,听他讲朝堂上的权衡,又说些宅院布置的琐碎事,她才发现,原来许多事,并不如她所想的那样简单。
“我、我不过递个笔墨...”她垂着头,如是说。
他看见她的脸涨得红红的,心情便格外好。
萧承看着她,心中仿佛有根藤蔓,缠上了她的。他伸出手,捏了捏她的耳垂,“担心什么,有你姐姐在,又有几个不安好心眼的,再顾着些你,断不会出什么岔子。”
这话倒没错。长姐自小便极有主意,又通经营之道,在京城闺秀中,以擅理家计出名。执掌中馈时,可是让半个京城的管家娘子都自愧不如。如今有姐姐坐镇,至少邻舍间便不会多说什么。
马车一路行去,榆树很快便过去了,接下去是柳巷,到大牢还有一段路,这里关的多是谋逆、叛国的重犯,因而沿途都是带刀兵卒,守着各个要道。
他们赶得并不急,转过前头那道巷口,大牢便不远了。萧承沿途将事情吩咐得差不多了,也该回公廨了。季青妩便往后面那架马车去,把前头这辆更显沉实的留给他。掀开帘子上车之际,她回头望了眼,远远那道灰墙,仿佛将日光吸走了大半,明明是白日,却透着股子阴冷。
一路慢行,到得大牢外时,时候尚早。按规矩要等到午时三刻——那时候日光最盛,阳气足,取个“邪祟不侵”的吉利,才好放人。
季青妩手里捧着个暖炉,身上一件月白的罗衣外罩着件素色狐裘,车上早已备好了新衣,都装在漆盒里,叠得整整齐齐。
不知站了多久,日头爬到了头顶,厚重的铁门终于向内打开了一道缝。先探出来的是个狱卒,随后,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老者慢慢走了出来。
隔着老远,便看见他拄着根竹杖,背佝偻了些,再不是从前那个身着锦袍、眉目清癯的季大人了。
季青妩抱着大氅快步上前,近了又看见他花白的额角、两鬓。她才二十岁,竟觉得隔了这么几个月,父亲一下子老了。
一下鼻头一酸,眼泪就要涌出来,却忍住了。将大氅给他披上,见父亲抬手想扶她,那只手在半空颤了颤,她再也忍不住,便要跪下去,却被父亲用那竹杖拦住了。
“是父亲对不住你们,让妩儿你受苦了。”他目光扫过她身后,眼眶慢慢红了,“你姐姐呢?”
季青妩眼睛红红的,“姐姐她……”她哽咽了一下,“姐姐在静安寺,替您供了长明灯。”
她颤颤道:“阿姐这事有、有些复杂,”见父亲蹙起眉,她忙补了句,“等、等回了家,我再给您好好讲。您放心,过年前,她定能回家的。”
“过年前?”他重复了一句,目光亮了亮,又淡下去,“罢了,你姐姐做事,我向来是放心的。
季正笃瞧着这女儿通身的气派,又扫过远处候着的随从与马车,先是怔了一怔,随即笑开来:“回家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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