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底的绍兴,暑气未消,白晃晃的日头晒得青石板路蒸腾起一层迷蒙的水汽。空气粘稠得如同刚熬好的糖稀,裹挟着河水特有的微腥、陈年木头的朽味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、沁入心脾的药草苦香,沉沉地压在这座千年古城纵横交错的街巷里。午后三点,蝉鸣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主宰,那声音尖利、绵长,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焦灼,从沿河两岸高高低低的乌桕树、香樟树的浓荫里倾泻下来,钻进每一扇敞开的门扉,敲打着昏昏欲睡的人心。
“知了——知了——知了——”
这声音,在河沿弄深处那座挂着“沈记长生库”黑漆金字招牌的百年老当铺里,显得尤为响亮。天井狭小,四方高墙围拢,蝉鸣被放大了数倍,在雕花的梁柱、磨得发亮的青砖地面间来回碰撞、激荡,仿佛无数看不见的丝线,缠绕着每一个身处其间的人,让人心浮气躁,又无处可逃。
当铺高高的柜台后面,沈老掌柜,一个须发皆白、清癯得如同旧书页里走出来的老先生,正戴着老花镜,就着天井漏下的一方斜斜的光斑,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一架油光水滑的紫檀木算盘。算珠碰撞,发出清脆而单调的“噼啪”声,与窗外的蝉鸣一唱一和。他面前摊开的账本,是那种最老式的竖排毛边纸线装本,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,记录着一件件典当的物件和背后的辛酸。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陈旧气息——是樟木箱、是线装书、是受潮的布帛,更是岁月本身沉淀下来的味道。
李玄策站在柜台前,身影被高柜投下的阴影笼罩了大半。他穿着半旧的白麻短褂,下面是深灰的布裤,脚上一双黑布鞋,完全一副外地小生意人的打扮。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沿着鬓角滑落,他也只是随意地用袖口抹了一下。他的目光,看似不经意地扫过柜台后那一整面墙、如同巨大中药柜般的紫檀木立柜。
这立柜便是“长生库”的核心,无数的小抽屉,每个抽屉上都贴着一张泛黄的宣纸标签,写着诸如“人参”、“当归”、“黄连”、“冰片”等药材名称。然而,在沈老掌柜和他这样的知情人眼里,每一个抽屉名,都对应着“长生库”古老暗码体系中的一个关键位置——“君”、“臣”、“佐”、“使”。这是宋代流传下来的实物互助信贷智慧,以典当之名,行风险共担、信用流转之实。如今,在民间借贷链条濒临断裂、恐慌如瘟疫般蔓延的当口,这尘封的古老智慧,被这位洞悉世情的老掌柜悄然重启,成了维系一方经济血脉不溃的最后一道堤坝。
李玄策从怀里掏出一样用素色帕子仔细包裹着的东西,轻轻放在冰冷的紫檀木柜台上。帕子掀开,露出一块外壳磨得发亮、但走时精准的旧式怀表。表盖内侧,隐约可见一行细若蚊足的刻字:“长相守”。那是他妻子方清墨多年前所刻。
“掌柜的,您给掌掌眼。”李玄策的声音不高,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谦卑和不易察觉的疲惫,完全融入了这当铺里惯常的哀愁氛围。“祖上传下的老物件,走时还准。家里头…周转不开,先押个仨月。”
沈老掌柜抬起浑浊但锐利的眼睛,隔着老花镜片,目光如钩子般在李玄策脸上停留了片刻。他没说话,只是伸出枯瘦但异常稳定的手,拿起那块怀表。指腹在冰凉的金属表壳上缓缓摩挲,感受着岁月的包浆和那行刻字的细微凹凸。他的动作极其缓慢,仿佛在掂量的不是一块表,而是一颗人心。时间在这慢动作中被拉长,只有窗外的蝉鸣和算珠偶尔的“噼啪”声,在沉闷的空气里搅动着。
就在老掌柜的手指终于要打开表盖的瞬间,李玄策垂在身侧的右手食指,极其自然地、带着一种近乎无意识的节奏,开始在冰凉的紫檀木柜台边缘轻轻敲击起来。
嗒…嗒嗒…嗒…嗒嗒嗒嗒嗒…嗒…
那节奏初听杂乱,细品却蕴含着一种奇特的韵律。沈老掌柜拨动算珠的手指猛地一顿!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透过镜片,锐利地钉在李玄策敲击的指尖上。这节奏…这分明是《盐铁论·水旱》篇中,桑弘羊论述平准法时引用的古谣节奏!“旱则资舟,水则资车…以待乏也…” 这是只有深谙古籍且知晓“长生库”核心运作的人,才能敲出的接头暗号!
老掌柜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了然,旋即被更深的凝重覆盖。他不动声色,依旧慢悠悠地打开表盖,对着光仔细看着机芯。同时,他那只空闲的左手,也悄然伸到了柜台之下,摸索着。片刻,一张泛着淡淡米黄色的桑皮纸当票,被他用指尖轻轻推到了李玄策面前的柜台上。当票上的字迹是工整的馆阁体,清晰地写着“典物:铜质怀表一枚(走时准),典期:叁月,纹银贰拾两整”。这不过是障眼法。
李玄策的目光,飞快地扫过当票,落在那看似空白的票面左下角。那里,用极细的毫尖,点着几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墨点,形如北斗七星,却又暗合着“长生库”药柜中“君三、臣七、佐一、使九”的暗码位置。他心领神会,指尖在柜台上的敲击节奏悄然变化,传达着“收到”的确认信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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