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时的日头,毒辣地炙烤着赵家集这片刚刚遭受过洗劫的土地,也炙烤着打谷场上每一个人的心。空气中弥漫着尘土、虫尸腐败的酸臭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死死地盯着那个瘫跪在场地中央、浑身抖得如同风中残叶的身影——王桂香。
孙巧儿带来的那句话,如同最恶毒的咒语,在她脑中反复回响,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,烫得她灵魂滋滋作响。
“我闺女赵小满比儿子强!”
说出去?当着全村这些曾经敬畏、羡慕,如今或许更多是怜悯或看戏的目光?将她赵家、将她王桂香最后一点遮羞布彻底撕碎,扔在地上任人践踏?
不说?黑风崖茫茫大山,何处去寻那缥缈的野生艾草?即便找到了,又能有多少效用?家里粮缸已空,灶膛已冷,公公气息奄奄,孩子哭声微弱…等待赵家的,似乎只有活活饿死这一条路。
死…或者…屈辱地活…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每一息都漫长如年。
王桂香能感觉到身后赵家人方向投来的目光,那目光里有愤怒,有羞耻,有哀求,也有绝望…她能想象丈夫赵老大那铁青扭曲的脸,能想象小叔子们攥紧的拳头。
她更能感觉到周围那些围观男户和流民们的视线。那些目光复杂得多,有麻木,有好奇,有隐隐的快意,或许…还有一丝兔死狐悲的寒意?
汗珠,不是热出来的,而是冰冷的冷汗,从她额头、脊背不断渗出,浸透了内衫,带来一阵阵黏腻冰冷的战栗。她的喉咙干得发疼,仿佛被砂纸磨过,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撞得她肋骨生疼,几乎要喘不过气。
她想起刚嫁入赵家时的风光,想起作为长媳掌管部分家务时的得意,想起往日里对赵小满那种居高临下的轻视和偶尔施舍般的“仁慈”…这一切,如今都成了最尖锐的讽刺。
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她,让她几欲昏厥。她甚至想过,不如就这么死了干净!死了,就不用承受这比死还难受的折辱!
可是…当她眼前闪过公公枯槁的面容,闪过孩子因为饥饿而凹陷发青的小脸,那点寻死的勇气又瞬间消散了。
她是赵家的长媳!她不能死!她死了,这个家就真的散了!孩子怎么办?
活…必须活下去…哪怕像狗一样活下去…
一种近乎麻木的、破罐破摔的绝望,缓缓取代了那蚀骨的屈辱。她的眼神渐渐变得空洞,身体停止了剧烈的颤抖,只剩下一种细微的、无法控制的生理性战栗。
她慢慢地、极其艰难地,用手撑地,试图直起那仿佛有千钧重的腰身。这个简单的动作,却耗费了她全身的力气。
周围的人群屏住了呼吸,所有的窃窃私语都消失了。他们知道,决定性的时刻到了。
王桂香终于摇摇晃晃地跪直了身体。她依旧低着头,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,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。阳光照在她沾满尘土的、失去了所有光泽的发髻上,显得格外凄凉。
她张了张嘴,喉咙里发出几声干涩嘶哑的、不成调的音节,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母鸡。
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
终于,她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,猛地抬起头,露出了那张惨白如纸、被泪水和尘土糊得不成样子的脸。她的眼睛充血通红,里面充满了血丝和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与绝望。
她望向丰女村的方向,望向那间她从未踏足过的窑洞,仿佛能穿透土墙,看到里面那个决定她命运的人。
然后,她闭上眼睛,用一种近乎嚎叫的、撕裂般的哭腔,喊出了那第一句:
“我闺女赵小满——比儿子强!”
声音尖锐、刺耳,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屈辱,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,狠狠撞在每个人的耳膜上!
“唔…”赵家人群中传来压抑不住的呜咽和一声闷响,似乎是有人气急攻心晕了过去。
王桂香身体剧烈一晃,几乎再次瘫倒,但她死死咬着牙关撑住了。嘴角,一丝鲜血缓缓溢出,那是她将嘴唇咬破的结果。
停顿了足足三息,那短暂的寂静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。她再次积聚起那点可怜的、支撑她活下去的疯狂气力,喊出了第二声,声音更加嘶哑,却带上了某种自暴自弃的狠厉:
“我闺女赵小满——比儿子强!!”
这一声,比第一声更加决绝,更加响亮,回荡在空旷的打谷场上,如同惊雷滚过,震得许多人脸色发白。
最后一声,她几乎是倾尽了所有,用尽了对命运最后的控诉和呐喊,声音完全劈裂,变成了某种非人的嚎叫:
“我闺女赵小满——比儿子强!!!”
三声喊完,她体内那根紧绷的弦彻底断裂。她再也支撑不住,猛地向前一扑,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般,彻底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,脸埋在尘土里,发出了压抑到极致的、如同濒死哀嚎般的痛哭声。肩膀剧烈地抽搐着,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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