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边的天白得邪性,像被人拿墨汁揉皱了的棉絮,裹着铁锈味的风往人脖子里钻。
老张头刚弯腰去捡滚到脚边的山芋,手还没碰到,就被一声破锣响惊得蹦起来——那锣声破得能漏风,偏偏响得震耳欲聋,在乌云底下炸出个豁口。
"都别跑!"安燠站在祭坛最高处,狐狸尾巴在身后炸成蓬松的毛团,手里举着半片缺口的铜锣,"天罚归天罚,物业费照收!昨儿东岭老周家欠的三升米,今儿晌午前必须补上!"
山民们全愣住了。
阿毛举着快灭的火把呆立,李娘子攥着松针灯笼的手松了又紧,最年长的王老汉原本正跪在泥里哭"新山神要遭劫",这会儿仰头盯着祭坛上的红裙姑娘,鼻涕泡都忘了吸。
程砚站在台下,看着自家夫人叉着腰敲锣的模样,无奈扶额。
他刚要开口,就见安燠冲他挤了挤眼睛,那点狡黠藏在眉梢,倒像是当年她躲在屏风后记他糗事时的神情。"你当我真贪那三升米?"她提高声音,指尖在祭坛石面上叩出清脆的响,"他们怕天罚,我就让他们记牢——咱们不是求香火的泥菩萨,是给庇护明码标价的买卖人!"
话音未落,祭坛中央的青石板突然泛起金光。
那些歪歪扭扭刻着"老张头阿毛李娘子"的名字浮出来,像星星落进了石缝里。"交了米的,名字刻进护灵碑。"安燠甩了甩发间的狐毛发绳,"雷劫过境时,山灵自会护着碑上的人。"
王老汉颤巍巍爬起来,抹了把脸:"那...那我家二小子上个月送的两斤山核桃?"
"早刻上了。"安燠一扬下巴,石面上"王二牛"三个字亮得刺眼,"山核桃抵半升米,记在账上呢。"
人群里突然响起抽鼻子的声音。
李娘子抹着眼泪翻出兜里的松针灯笼:"我家那盏灯笼能抵多少?"
"松针易燃,抵一升。"安燠摸出袖里的小本本,笔尖在"李娘子"名下画了道勾,"回头让程砚给你换两斤蜂蜜——他酿的蜜,甜得能齁死蜂后。"
程砚耳尖发烫,刚要反驳,头顶突然炸开刺目的紫电。
第一道天雷劈下来时,像条吐信的紫龙。
程砚低吼一声,周身金纹暴涨,瞬间化出巨熊本体——八丈高的熊躯撞碎了半边乌云,山神令在掌心化作青铜巨盾,盾面浮着老张头的治水图、阿毛的山谣、李娘子的松针灯笼,每道纹路都在发光。
"轰!"
紫雷砸在盾上,溅起的火星落进人群,却被护灵碑的金光轻轻托住,像落在棉花上。
可程砚的熊爪在发抖。
他分明听见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碎裂——童年时蹲在老槐树下啃野果的画面模糊了,父亲摸着他脑袋说"守山是守人心"的声音变远了,连安燠躲在屏风后咬着笔笑的模样,都开始像被雨水泡过的画纸,一点一点晕开。
"程砚?"安燠的声音突然穿透混沌。
他低头,看见她站在巨熊脚边,仰头望他的眼睛亮得惊人。
她咬破指尖,血珠落在石面上,护灵碑的金光突然暴涨,裹住了他的熊爪。"你忘了我,我就逼你想起!"
她抬手抛出一本破破烂烂的书。
封皮上"天庭八卦实录"六个字歪歪扭扭,翻开来,每一页都燃起火光——是他偷蜂蜜被她抓包时的手忙脚乱,是她撞树触发头铁签到时揉着脑袋瞪他的气鼓鼓模样,是他替她挡住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时,她躲在他身后用小本本记"程砚今天又当移动肉盾"的窃喜。
血色光幕裹住程砚的熊头,他突然闻到熟悉的桂花香——是安燠总爱往他酿的蜜里撒的干桂花。
记忆的碎片开始往回涌,他吼了一声,巨盾上的纹路亮得刺眼,竟将余下的紫雷生生震成了星屑。
"好!"人群里爆发出欢呼。
老张头举着山芋喊:"山神夫人说得对,这物业费交得值!"阿毛把火把往天上一抛,火光映着他发亮的眼睛:"我这就回家取米!"
安燠抹了把脸上的灰,冲程砚招招手。
巨熊慢慢缩小,变回人形的程砚踉跄两步,一把将她捞进怀里。
他的心跳得厉害,额头抵着她的发顶:"刚才...我差点忘了你。"
"忘了也没关系。"安燠踮脚吻了吻他的下巴,"我这儿有《八卦实录》,有护灵碑,有全山的百姓给你作证——程砚是谁,安燠是谁,咱们的日子是谁过出来的,天罚也抹不干净。"
话音未落,乌云里又传来沉闷的轰鸣。
比第一道更沉、更暗的雷,正裹着黑紫色的光,在云层里翻涌。
安燠抬头望了眼天,突然打了个哈欠。
她的狐狸耳朵软趴趴垂下来,指尖悄悄掐了掐程砚的腰:"第二道雷要来了...我启动《睡仙诀》假寐会儿,你撑住啊。"
程砚刚要问,就见她的眼睫慢慢合上,呼吸变得绵长均匀,连尾巴都软塌塌搭在他腿上。
可他分明看见,她袖里的小本本又被翻到新页,铅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坑,上面歪歪扭扭写着:"第二道雷应对方案:第一步,让程砚把蜂蜜罐藏好——被雷劈碎了我跟他急。"第二道雷落下来时,山岩都在发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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