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明宇紧紧攥着那两张票子,指尖用力得几乎要把它们戳破。崭新的纸张边缘像剃刀般锋利,将他本就勒痕未消的掌心割得生疼,但他不敢松手,仿佛一松手,这承载着父母所有算计和省俭才挤出来的希望,就会飘走消失。钞票在他汗湿的手心里迅速变得濡湿、沉重而黏腻,深红的颜色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凝固的血痕,无声地灼烧着他的掌心,也烙在他的心上。
他看见母亲塞钱时,手指关节因用力而绷起的苍白。
他听见父亲碗筷急促碰撞下,那极力掩饰的、沉重的喘息。
指尖下纸币的纹路,清晰得像是刻进了他的骨头缝里。他知道,这不是简单的两张纸,这是一座沉甸甸的山,压着母亲从牙缝里省出的米面,压着父亲膝盖上夜夜发作、却只能用最廉价膏药贴暂时麻痹的疼痛,压着这个家已经薄如蝉翼的、随时可能崩裂的体面。
“嗯。” 李明宇的喉咙里滚出一个干瘪的音节,像被砂纸打磨过。他飞快地低下头,视线死死钉在自己洗得发白的廉价运动鞋鞋尖上,鞋面上那个小小的破洞此刻像一个黑洞,要把他的目光连同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吸进去。他怕自己一抬眼,就会被父母眼中那小心翼翼的、混合着牺牲感和卑微期望的光芒灼伤。
他猛地转身,几乎是逃也似地冲向自己那方狭小的、用旧木板隔开的“卧室”。脚步仓促,带倒了墙边倚着的一根旧扫把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刺耳的噪音。
父亲李建国被这声响惊得一哆嗦,碗里的汤水差点泼出来。他茫然地抬起头,浑浊的目光追着儿子消失在门框后的背影,只捕捉到一片仓皇的衣角。屋子里只剩下汤碗里蒸腾的、带着穷酸味道的热气,和母亲无声收拾碗筷时,围裙布料摩擦发出的细微窸窣。
李建国捏着筷子,半晌没动。筷子尖无意识地在空荡荡、只剩点油花的碗底划拉着,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刮擦声。他那双布满老茧和裂纹的手,指关节粗大变形,指甲缝里嵌着顽固的灰色水泥粉,此刻正微微颤抖。他最终什么也没说,只是用力地、近乎发泄地用筷子头蹭着那只豁了口的搪瓷碗内壁,像是在试图刮掉一层看不见的污秽,又像是在抠挖自己那颗同样布满伤痕、无力摆脱贫瘠的心。炉灶里的灰烬已经冰冷,他却觉得那刮擦的噪音,比他下午在工地上搅拌水泥的声音,还要刺耳千百倍。
晨光像稀释的牛奶,勉强泼进教室的窗户。李明宇踩着早读铃声的尾巴溜进来,后背蹭过楼道斑驳的墙面,校服袖口沾了一抹灰白的墙皮碎屑。他攥着卷了边的英语课本,目光穿透教室里嗡嗡嘤嘤、如同晨雾般弥漫的读书声,精准地落在第三排那个扎着天蓝色头绳的身影上——顾晓妍。
她的同桌林婉婉,此刻大概正和家人徜徉在云南的蓝天白云下。教室里那个空位,像无声的邀请。李明宇把书包随意地甩在自己的座位上,动作流畅得近乎自然,几步就跨了过去,稳稳地坐在了顾晓妍旁边的空椅子上。木质的椅面还残留着前主人留下的微凉。
“10月1号早上8点,”李明宇的声音压得很低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,目光灼灼地投向顾晓妍的侧脸,“我去你家集合,咱们一起去乡下看外婆。”
顾晓妍没有抬头。她的视线似乎被钉在了摊开的练习册上,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母和公式形成了一个隔绝世界的迷宫。细长的手指捏着一支廉价的圆珠笔,笔帽末端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打,发出细微却急促的“哒、哒、哒”声,像是她内心某种无法言明的频率。教室里嘈杂的读书声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。时间凝固了片刻,李明宇甚至能听到自己略微加快的心跳。
“好。”
终于,一个极轻的音节从她唇间逸出。轻飘飘的,像一片羽毛,又像清晨窗棂上凝结的水汽,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教室里流动的空气卷走、消散。李明宇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浅淡的阴影,正要再说些什么——也许是关于车次,也许是关于外婆的身体——教室门口突然涌入的光线被人影切割。
苏晴攥着崭新的课本,几乎是踩着预备铃的节奏跨进门槛。她习惯性地扫视教室,目光像探照灯,瞬间就被窗边那道熟悉却又突兀占据着林婉婉位置的身影攫住。她的视线在李明宇和顾晓妍之间快速移动,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,清脆的声音在读书声稍歇的间隙清晰地响起:“咦?明宇,你怎么坐在林婉婉的位置上了?” 尾音微微上扬,裹着一层显而易见的好奇。
那声音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。李明宇猛地一怔,刚才脑海中关于乡间小路和外婆慈祥面庞的画面瞬间被击得粉碎。他被这突如其来的、带着审视意味的问题钉在原地,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一个字也蹦不出来。他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顾晓妍。
顾晓妍的头垂得更低了些,几乎要埋进书本里。她的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,握着笔的手指倏然收紧,指节绷得微微发白。敲击桌面的声音消失了。她没有看苏晴,目光却精准地落在了苏晴那只随意搭在桌沿的新背包上——樱花粉的帆布,干净得没有一丝褶皱,上面缀着一个精致的、闪着金属光泽的卡通挂饰。阳光透过窗户斜射进来,恰好落在那枚小小挂饰上,反射出细碎、跳跃、近乎刺眼的点点光芒。
那光芒,在她眼中,像极了昨天被自己用橡皮反复擦拭、却最终擦破的作业本纸页上,那些丑陋的、无法复原的纤维毛边。
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下滑,落在自己搁在腿上的旧帆布包上。洗了太多次,面料早已褪色发白,边缘磨起了毛糙的线头。拉链头早就坏了,现在拴着一个生锈的、掰直了的回形针,勉强维持着书包的闭合。书包的侧袋上,一团深褐色的、早已干涸凝固的油渍格外显眼——那是上周帮母亲从菜市场搬回沉重的蔬菜筐时,不小心蹭上的。此刻,这块油渍在苏晴那只崭新、光洁、散发着阳光和樱花香气的背包映衬下,像一块丑陋的伤疤,无声地灼烧着她的皮肤和自尊。
李明宇张了张嘴,预备铃尖锐的尾音如同警笛,彻底撕碎了教室里残存的最后一丝平静。他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。苏晴探究的目光,顾晓妍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抗拒,还有自己座位上那个孤零零的书包……一切都凝固在清晨这尴尬又逼仄的三角空间里,只有窗外渐亮的日光,冷冷地旁观着。
喜欢铁人李建国请大家收藏:(www.qbxsw.com)铁人李建国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