庭院深深,夜色仿佛沉重的青铜鼎倒扣下来,将整个亳都城严丝合缝地捂在其中。年轻的商王沃丁并未安歇,他独自在宫室外的廊下踱步。夏虫初鸣,细细碎碎,却压不住他心底沉甸甸的分量。自父亲太甲崩逝,他接过王权已三年有余,可肩上那看不见的重量,却一日沉过一日。脚步放得极轻,可每一次落下,都像是在他自己空荡而疲惫的胸膛上敲下一记闷响。
一阵微风吹过,廊下悬挂的青铜铃铛发出几声清脆又古板的碰撞,那节奏一丝不苟,几乎听不出差别。几乎是同时,一阵极轻微、极缓慢,却又清晰得如同铜铃般刻板的脚步声,由远及近,笃、笃、笃地踩在冷硬的石砖地上。每一步落下都精确地踏在砖缝的交界处,不多一分,不少一厘。
沃丁的心骤然一紧,脚步顿住,下意识地向阴影里缩了缩。他不用回头也能描摹出来人的轮廓——瘦削但挺直如松的脊背,洗得发白、一丝皱褶也无的旧葛衣,还有那双即使隔着夜幕,也依然能感受到其沉如山岳、明如秋水的眼睛。那是他的父师,商王国的伊尹大人。
脚步声在他身后两步之处停下,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。沃丁屏住呼吸,仿佛连庭中那细弱的虫鸣也被这无形的力量攥住了喉咙。他缓缓转过身,月光吝啬地勾勒着伊尹脸上的沟壑,那上面镌刻着无数条严苛的祖训。
“王上,”伊尹的声音不高,却像淬过火的青铜器碰撞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锋锐,每个字都清晰地穿透静夜,刀锋般刮着沃丁的耳膜,“夜深霜露重,当保重万金之躯。若为国事忧心,亦可入室,臣愿奉陪。”
沃丁抿了抿干涩的嘴唇,喉头滚动了一下,才发出声音:“不必。只是……稍觉气闷,出来透透气。”他飞快地垂下眼,避开那双似乎能洞穿一切的眼神。伊尹的存在,本身就是一道沉甸甸的祖训。
伊尹的目光掠过沃丁略显苍白的面容,停留在远方宫殿黑黢黢的轮廓上,那轮廓如同冰冷的铜板一样沉默。良久,他才开口,声音波澜不惊,却带着山岳般的重量:“臣今日卜龟,以商汤征葛为占。”
沃丁心猛地一沉。那是商朝开国先祖汤王讨伐无道葛伯的征战,史册煌煌记载,昭告着顺天而昌、逆我则亡的铁血天道。
“龟甲纹理灼显:‘主祭不恭则天罚,征伐不彰则国危’。”伊尹顿了顿,目光如实质般钉在沃丁脸上,“敢问王上,明晨辰时祭享帝喾之礼,三牲鼎俎之数,依古例备足否?所用祭器,可尽是先祖遗下的旧鼎?”
沃丁的指尖在袖中猛地一攥。他分明记得昨日司工曾忧心忡忡地禀告过:库中旧铜鼎近年多有破裂,无法再熔铸新的铜料,恐不及补充。而司农亦报,去岁禾谷欠收,若按惯例三牲之数供奉,恐需挪动军仓预备救饥的粮秣。
“禀父师,”他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,心中却像有沸水在滚,“司工有报,今岁铜锡矿脉欠丰,新采铜料不足。礼制所需大鼎新铸未备……或可……暂以前年宗室献上的几件玉璧充入?玉质温润,亦是……”他艰难地咽下了后面的话。
“王上!”伊尹的声音骤然拔高,在寂静的夜色里如同金石撞击,狠狠砸在沃丁心坎上。沃丁感到一种无形的重量骤然落下,压得他几乎站立不稳。伊尹眼中掠过一丝惊痛与不容动摇的凛冽,语气如冰峰般断然封死,“玉非神器!祖制分明:‘事神唯器敬,器主青铜,天地之刚德,非玉石可比!’此乃商汤立国之际,感天所受之道!”
沃丁猛地抬起头,嘴唇翕动,那句压在喉咙深处的话终于冲口而出:“可司农亦报……三牲之贡再如从前,或需动用明年救荒之粮!父师!东南……已有几处乡野奏报春旱,若再……”他急促的话语被伊尹严厉如父的目光硬生生斩断。
“礼不可废!天意更不可测!”伊尹的声音斩钉截铁,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,像铜锥钉入沃丁的耳中,“祭若轻疏,神失其飨,则灾异必兴!旱魃,正是帝喾降下的警醒!君不见《夏书·甘誓》所记:‘有扈氏威侮五行,怠弃三正,天用剿绝其命’!”
他的白发在微弱的夜风中拂动,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,唯有对祖宗法度的严苛坚守熠熠生辉,灼灼逼人。沃丁默默低下头,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彻底熄灭。他不敢再多看一眼那双刻满了祖宗威严的眼睛,更不敢去触碰那沉重冰冷得足以窒息的祖训铁幕。青铜的寒意在肌肤上蔓延,让他手脚冰凉。
沉重的脚步笃、笃、笃地离开,节奏分毫不乱,那声音却如同钝刀一遍遍刮过沃丁的心髓,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在宫廊的深处,融入沉沉的夜色,那冰冷的锁链才仿佛稍稍松脱了一瞬。
沃丁缓缓抬起头,望向广袤夜空上高悬的寒星,它们冷漠而寂静,像无数双遥远而威严的眼睛。他长长地、无声地吸了一口气,那空气里仿佛也浸透了青铜的气息,沉重得足以让他窒息。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,慢慢地、一步一顿,踱回了那个弥漫着压抑气息的书房。这里的一席一案、一鼎一爵,甚至弥漫在空气中的每一缕若有若无的线香味道,都在无声地诉说着祖制的森严和沉重。他将自己投进昏暗中的宽大木几后面,疲惫地闭上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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