殷商开国之君汤王崩殂已逾七年。当最后一抹残阳沉落于亳都巍峨宫阙的脊兽之后,沉甸甸的暮色便压了下来。白日里鼎沸喧腾的都城渐渐沉寂,只余零星几点火光昏黄不定地在厚重的宫墙下浮动,宛如幽魂的眼睛,注视着这权力交替之际暗流涌动的商邑。
太丁宫的寝殿内尚未掌灯,只有案头一枚点燃着的粗大牛油蜡发出哔剥的轻响,摇曳的光晕勉强撕裂一室昏暗,勾勒出案后年轻君王的身影。太甲——那个本该早逝的父亲太丁留在世上的骨血,如今稳稳坐在祖父商汤传下的王座之上。他微微低着头,手中把玩着一块冰凉的龟甲,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其上那枚象征至高王权的阴刻“王”字兽面纹,触感凸凹而硌人,仿佛在无声叩问。
脚步声沉稳而清晰,由远及近,打破殿内短暂的沉寂。殿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,一股属于夜晚的湿凉气息随之潜入。伊尹来了。年迈的宰相身影被门外涌入的残余天光映出模糊的轮廓,最终一步步踏入摇曳的烛光圈中,直至清晰。他身形依旧挺拔如旧日那根支撑巨鼎的铜柱,步履沉着不见丝毫龙钟;脸上沟壑深刻如大地龟裂,每一条褶皱里仿佛都沉淀着风霜与筹谋。
“王上。”伊尹的声音依旧如蒙尘的古钟,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穿透力。他身后跟着两名寺人,小心翼翼抬着一个半开的竹木箱子。
太甲的目光懒洋洋地抬了起来,落在伊尹沟壑纵横的脸上,只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并未起身。他年轻锐利的视线扫过那竹箱,又落回指间的龟甲。
“王上所询,关乎祖宗法度与天命所归者,皆录于此。”伊尹的话语平和,如讲述一则古老训令。他稍稍侧身,两名寺人便将沉重的箱子放在太甲案前的地上,躬身退至殿角阴影里。箱中并非什么珠玉宝藏,而是一摞摞陈旧的简册与龟甲,它们无声地堆积着,裹挟着陈旧墨迹与龟甲灼烤后特有的烟熏气味,沉默而古老。
伊尹枯瘦却有力的手指轻点着箱中之物:“此乃《肆命》所传祖宗教谕,辨是非、明善恶,不可稍有疏离。”他指尖上移,又划过另一卷用细绳仔细捆扎的简牍:“此为《徂后》,汤王典制礼法之总章,王登基伊始,当首重其训,以为轨仪。”
太甲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。又是这些!他缓缓抬起眼,目光在伊尹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停留片刻,又垂落下去,落在自己指间把玩的那枚龟甲“王”字纹上,指腹反复揉搓着那凸起的纹路。
“伊尹,”年轻君王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、懒洋洋的调子,“祖父创业艰难,开疆拓土,自是雄主。然时代不同了。”他顿了顿,似乎想找到更有说服力的措辞,“规矩也并非铁板一块吧?如今四海咸服,风调雨顺,些许变通,使王威更加彰显,有何不可?”
他松开指间的龟甲,随意将它丢回案上盛放卜甲的木盘中。龟甲发出一声轻而硬的碰撞声,在那沉静的殿宇里显得格外突兀。他身体向后靠,用一种更闲适的姿态倚在王座的厚实兽皮之中,微微扬起下颌,目光带着一种探寻望向伊尹。
“比如……”他拖长了尾音,像是在认真思索一个微小的问题,“祭祀用的牛牲,是否必要只用那等体壮膘肥、耗费巨大之良种?取些寻常健壮的,也未尝不可吧?省下的力气,或可另作他用。再譬如,某些细小繁琐的旧仪,于今日观之,岂非有些……劳民?”他语速轻缓,字字句句听似试探商榷,其中潜藏着的那股新生的、急欲挣脱束缚的锐气,却如早春的冰棱,隐隐刺破殿中的平静。
案头唯一的烛火不安地跳跃了一下,爆出一星短暂的、刺目的灯花。明灭瞬间,照亮伊尹深潭般的眼底。他苍老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,目光却牢牢锁住那张年轻而英气逼人的面孔,如同古鼎铭文中沉默不语的刻痕。
烛泪滴落,殿内唯有寂静的重量在加剧。
“王上,”伊尹的声线终于响起,比先前更低沉了几分,如同蒙尘的古钟在幽暗中低鸣,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钉入沉寂的空气,“牛牲,关乎敬天畏祖之诚心。”他缓缓抬手,枯瘦的食指微曲,指向箱中一卷格外陈旧、绳结都几近朽坏的简牍,指尖似乎带着某种无形的重量。“此简所载,汤王祷雨桑林,甘愿自焚以牲自身而求天悯生民……”他目光凝重地转向太甲,“若汤王当日思及‘省些力气’,商,岂能有今日基业?王威非在奢糜,而在与天相通,与民同心。细微处失了法度威严,便是根基的动摇。”
这番话语,句句如商鼎之上沉重的夔纹,环环相扣,纹丝不露,却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凝重压力。
伊尹的目光并未稍离。他枯槁的手指指向箱子最底层:“《徂后》开篇,有王与臣下血誓:守祖法如守火种,护万民如护赤子。王上所言‘劳民’之举,多为汤王所亲定,旨在使民知礼守法,令君王警醒自持,深畏天命。此非徒劳,乃社稷血脉之温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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