绍兴二十三年的夏夜,暑气像团湿棉絮裹在人身上,湖州学宫的厢房里,赵教授翻了个身,竹席粘在背上,黏得人发慌。半梦半醒间,听得门轴“吱呀”一声,像是有人掀了帘子进来,带着股井水般的凉意。
“赵兄安寝否?”
一个陌生声音在帐外响起,不高不低,却穿透了蝉鸣的聒噪。赵教授揉着惺忪睡眼坐起来,就着窗棂漏进来的月光,看见个穿青布长衫的男人站在当地,手里捏着张对折的帖子,规规矩矩作了个揖。
“足下是?”赵教授披衣起身,打量着对方——这人看着四十上下,面容还算周正,只是脸色白得像敷了粉,说话时嘴唇动得很慢,像是怕扯动脸上的皮肉。
“在下莫仔,城南人氏。”男人把帖子递过来,指尖泛着点青白,“方才得遇天符,知赵兄将任阴司判官,在下忝为副手,特来拜会,日后便要同署办公,先讨个熟络。”
“阴司判官?”赵教授接过帖子,指尖触到纸页时猛地一缩——那纸凉得像冰,上面“莫仔”二字用朱砂写就,笔画扭曲,竟像是血凝成的。他心里咯噔一下,“足下玩笑了,某不过是个儒学教授,怎会与阴司扯上关系?”
莫仔却笑了,嘴角咧开的弧度有些僵硬:“非是玩笑。天符已下,赵兄三日后当有小恙,便是赴任的征兆。在下不才,前两年积了些阴德,蒙阴司垂青,得为副手,往后还望赵兄多提携。”他说着,往赵教授身边凑了半步,一股淡淡的土腥气飘过来,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。
赵教授只觉后背发毛,正要追问,莫仔却突然转身,走到门口时又停下,回头道:“对了,赵兄若不信,可去问城南莫家,七十一郎莫仔,两年前夏旱时没的,死前确是捐了些粮食赈灾,换了个虚职助教。”说罢,身影竟直直穿过门板,没了踪迹。
“惊!”赵教授猛地坐起,冷汗浸透了中衣。窗外蝉鸣依旧,帐子被夜风吹得轻轻晃动,哪有什么青布长衫的影子?他攥着那张冰凉的帖子,只觉心口发闷,翻来覆去再难入睡,满脑子都是“阴司判官”四个字——那是地府的职司,掌人间生死簿册,怎会落在活人头上?
第二天一早,赵教授揣着满腹疑虑去了学宫,刚进讲堂就被几个学生围住。他犹豫再三,还是把夜里的梦说了出来,末了补充道:“那自称莫仔的,说是什么城南七十一郎。”
话音刚落,一个本地学生脸色骤变:“先生说的莫不是莫七十一郎?他家就在城南米行街,两年前大旱真没了,死前确实捐了百石粮,朝廷赏了个‘助教’的空衔!我们小时候还见过他,就爱穿青布长衫,脸色白得很……”
另一个学生接话:“可不是嘛,他下葬那天我去送过殡,就埋在西郊乱葬岗,听说棺材薄,下雨时还塌了个角……”
学生们七嘴八舌说着,赵教授的脸却一点点白下去。梦境里的细节分毫不差,那纸帖子上的寒意仿佛还留在指尖。他突然想起莫仔说的“三日后有小恙”,只觉得天旋地转,扶着讲台才勉强站稳。
接下来的三天,赵教授食不下咽,夜里总梦见自己站在一座黑漆漆的衙门里,莫仔捧着厚厚的簿册站在旁边,说“该勾张三了”“李四阳寿到了”。簿册上的名字密密麻麻,每个字都在淌血。
到了第三天傍晚,赵教授果然发起高热,躺在床上浑身滚烫,说胡话时总喊“我不去”“莫仔别拉我”。家人请来的郎中束手无策,只说脉象虚浮,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。
弥留之际,赵教授眼前又浮现出莫仔那张青白的脸,还有他穿过门板时的诡异身影。他这才明白,所谓“阴司判官”,哪是什么荣宠,不过是勾魂的由头——那地府要的,从来不是他的才学,而是他这副刚断气的躯壳,好填了那判官的缺。
气绝那一刻,仿佛有双冰冷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,耳边传来莫仔慢悠悠的声音:“赵兄,走了,该上差了。”
学宫的蝉鸣突然静了,夏日的暑气里,只剩下赵教授家人的哭声,和学生们窃窃的议论:“先生真去做阴司判官了?”“那莫七十一郎,不就是个鬼吗……”
没人知道,夜色渐深时,西郊乱葬岗的方向,有两个模糊的身影并肩走着,前面的穿官袍,后面的穿青布长衫,手里都捧着沉甸甸的簿册,正往地府的方向去。而那本被赵教授攥了三天的帖子,落在床底,早就化成了一摊黑水印,像滴进土里的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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