密州板桥镇的码头总飘着一股咸腥味。天刚蒙蒙亮，王老大就带着伙计们往"福顺号"上搬货，粗布短褂被汗水浸得发亮。"这次去广州，顺道给我家婆娘带匹粤绣。"李二抹着脸上的汗，往嘴里塞了块干饼，"听说那边的花样子，比咱这的粗布好看十倍。"
王老大啐了口唾沫，用脚把最后一袋瓷器踹进舱底："少惦记那些，先把货平安送到再说。这海面上的事，谁说得准？"他掌舵三十年，见过的风浪能装满一船，可这次出海，心里总有些发慌——头天夜里，他梦见一片黑沉沉的海，浪头像山一样压下来，船板在梦里"咯吱"作响，醒时冷汗把枕头都洇透了。
船出板桥镇三日，天就变了脸。起初是细如牛毛的雨，后来竟裹着雾，浓得像化不开的浆糊，船帆上都能拧出水来。"这雾邪性。"老舵手张爷眯着眼，手里的罗盘指针乱晃，"分不清东南西北了。"
王老大让人把船帆收了一半，只留个小角任风推着走："别慌，等雾散。"可这雾一锁就是五天，船上的淡水见了底，李二的嘴唇裂得像老树皮，舀起最后半瓢浑浊的舱底水，刚要往嘴里送，被王老大一巴掌打掉："喝了这水，闹肚子更要命！"
第七天头上，有人突然喊："看！有岛！"雾缝里果然透出片青影，像水墨画似的慢慢晕开。众人疯了似的往桅杆上爬，李二眼尖："有树！说不定有淡水！"王老大把旱烟锅在船帮上磕得"砰砰"响，喉咙干得冒烟："靠过去！"
船刚泊稳，伙计们就跟疯了似的往岛上冲。沙滩烫脚，可没人顾得上，踩着碎石往坡上跑，没多远就听见"叮咚"的水声。一道山涧从石缝里淌出来，水珠子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，李二扑过去就猛灌，被王老大拽起来："先装瓶里烧开！"
泉水甘得像掺了蜜，灌了十几桶才想起船上的货。王老大正指挥人搬空酒坛装水，李二又喊起来："这是啥？"坡上漫山遍野的枣树，红得发亮的枣子把枝头压得弯弯的，伸手就能摘到。"甜！"有人扔了颗进嘴，"比咱板桥镇的冬枣甜十倍！
装了水，摘了枣，伙计们瘫在沙滩上晒太阳。王老大数着船上的淡水，心里盘算："再歇半日，趁雾散了赶路。"李二却撺掇着往岛里走："老大，你看那石崖，说不定有野味。"
石崖在岛中央，像头卧着的老牛。崖下有个黑幽幽的洞口，能容两个人并排走。"进去瞅瞅？"李二举着火折子，火苗在风里抖得像条小蛇。王老大本想拦，可看着伙计们眼里的兴奋，终究没说啥，只嘱咐："别走远，喊一声能应着。"
洞里比外面凉快，石缝里渗着水，滴在地上"嗒嗒"响。李二用刀刮了刮岩壁："这石头怪硬的。"话音刚落，洞外突然传来"咚咚"的响声，像有人用脚跺地。王老大心里一紧："出去看看！"
刚到洞口，就见四个巨人站在崖下。那伙子，少说有两丈高，头发披到腰，浑身光溜溜的，只在腰间缠了些大叶子。看见人，他们也愣了，互相指着嘀咕，声音像闷雷似的。"跑！"王老大喊着往船的方向冲，可巨人反应更快，三个转身就跑，步子大得惊人，一步能跨出两丈远，另一个弯腰抱起块磨盘大的石头，"轰隆"一声堵在了洞口。
"娘哎！"李二吓得腿软，"这石头，咱百八十人也挪不动！"王老大拍着岩壁找缝隙，果然在石头旁边发现个小窟窿，仅容一人爬过。"快！一个一个钻！"他推了李二一把，"出去就解缆，别等我！
李二刚从窟窿里滚出来，就看见那留着的巨人正往船的方向走。他连滚带爬地上了船，嘶喊着："解缆！快解缆！"伙计们手忙脚乱地砍断缆绳，可船刚动，巨人就追到了岸边。
那巨人弯腰伸手，蒲扇大的手掌"啪"地按住了船尾。船像被钉住似的，任伙计们怎么撑篙，纹丝不动。"拿斧子！"李二红着眼，抓起船帮上的利斧就砍。斧刃砍在巨人手上，只留下道白印，巨人吃痛，吼了一声，手掌猛地一掀，船身"咯吱"响，差点翻了。
"用搭钩！"王老大刚从窟窿里钻出来，手里还攥着块石头，"钩住他的胳膊！"搭钩是铁打的，尖上带倒刺，李二拼尽全力甩过去，正钩住巨人的小臂。"砍！"王老大喊着，自己也操起把砍刀扑上去。
斧子下去，血喷了半船。巨人痛得嗷嗷叫，手一松，船像箭似的往前冲。李二还在砍，直到那截胳膊"咚"地掉在船上，他才瘫坐在甲板上，看着那截五尺多长的胳膊，牙齿打颤。
船行出老远，回头看，那巨人还站在岸边，血流了一地，像条红带子。王老大让人把断臂用盐腌了，装在酒坛里，"这东西，回去给镇上的高老爷瞧瞧。
"福顺号"回板桥镇那天，码头上围满了人。高思道挤在前头，他是镇上的教书先生，最爱收集这些奇闻。看见那坛子里的断臂，他倒吸口凉气："《山海经》里说的长人国，竟真有？"
王老大蹲在地上抽旱烟，烟锅里的火明灭不定："那岛上的枣，红得像灯笼，甜得齁人。还有那泉水，喝一口，嗓子眼都凉丝丝的。"李二把断臂从坛子里捞出来，皮肉早被盐腌得发硬，手指头比普通人的胳膊还粗。
"那巨人，说话像打雷？"有人问。
"不说话，就互相瞅着嘀咕。"王老大磕磕烟锅，"跑得比马快，搬那石头，跟咱拎个筐似的。"
后来，沈公雅听说了这事，特意来找王老大喝酒。"海大了去了，"他捻着胡子，"我年轻时在昌国县，见过岛上的妇人，身高丈余，穿麻布衣裳，跟这长人岛的，怕是一路货色。"
王老大没接话，只是看着码头外的大海。那片水，蓝得发黑，谁知道底下藏着多少没见过的东西？从那以后，"福顺号"再没往南走过，王老大总说："海里的事，敬着点好，别瞎闯。"
那截断臂，高思道借去看了半年，还回来时用布包得整整齐齐。据说他写了本《海异志》，把这事记在了里头。板桥镇的老人哄孩子时，总爱说："别往深海里跑，小心被长人抓去，当点心啃。"
海依旧在那儿，潮起潮落，像个藏着无数秘密的巨人，眯着眼，看着往来的船，不说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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