饶州双店镇的青石板路，总带着股鄱阳湖的鱼腥味。汪涣家的杂货铺就开在镇口，门楣上挂着块褪了色的"汪记"木牌，柜台后的神龛里，供着尊巴掌大的金甲神像——那是汪家传了三代的"善神"，据说能护佑生意兴隆，家人平安。
汪涣对这神像敬得很。每天清晨开店，头件事就是点三炷香，对着神龛作揖；逢年过节，还会摆上整只卤鸭、三碗米酒，嘴里念叨着"请神明享用"。镇里人都说汪家运气好，别家杂货铺总遇着偷东西的、赊账不还的，唯独汪记，几十年顺顺当当，连孩子都比别家少生病。
这年春天，汪涣的小儿子满了五岁。小家伙乳名狗子，长得虎头虎脑，一双小手闲不住，总爱抓抓这个、摸摸那个。这天午后，汪涣在柜台后算账，狗子没人陪玩，就踮着脚扒在神龛边，盯着金甲神像看。
神像的金甲是鎏金的，在日头下闪着光，最惹眼的是那只伸出的右手，五指并拢，指尖微微上翘，像是在赐福。狗子觉得新奇，伸手就去掰神像的中指，嘴里还嘟囔着："弯一下，弯一下嘛。"
"狗子！别瞎碰！"汪涣抬头呵斥，可已经晚了——只听"咔嚓"一声轻响，神像的中指竟被掰断了，断口处露出里面的木茬，像道渗血的伤口。
狗子吓得缩回手，看着地上的断指，"哇"地哭了。汪涣心里咯噔一下，赶紧把断指捡起来，用绢布擦了又擦，嘴里不停念叨："神明莫怪，孩子不懂事......"他找了瓶最好的黏合剂，小心翼翼地把断指粘回去，可怎么看都觉得别扭，那根手指歪歪扭扭的，像只受伤的鸟。
当天夜里，汪涣做了个怪梦。梦里，他站在自家杂货铺里，可店里的东西都变得巨大无比，柜台像堵高墙，货架像座小山。一个穿金甲的巨人从神龛里走出来，比房梁还高，脸膛模糊不清，只听见瓮声瓮气的声音："汪涣！我护着你家几十年，没让你们受半点委屈，你怎么容得下娃娃毁我手指？"
巨人伸出右手，那根断了的中指直挺挺地对着他，断口处的木茬闪着寒光。汪涣吓得跪在地上，头磕得"咚咚"响："神明恕罪！是我没看好孩子，明天我就请最好的木匠来修，一定修得跟原来一样！"
"晚了......"巨人的声音越来越远，"不敬神明，总得受点教训......"
汪涣猛地惊醒，冷汗把里衣都湿透了。窗外的月光照进屋里，神龛里的金甲神像在阴影里，那根粘上去的中指，看着像在瞪他。他心里发毛，连夜找出工具箱，想把断指粘得更牢些，可越急越出错，刚粘好的手指又掉了下来。
第二天一早，汪涣没开店门，揣着神像就往镇西头跑。那里住着个老木匠，据说祖上是给寺庙雕佛像的，手艺好得能让木头"活"过来。老木匠接过神像，眯着眼看了半天，指着断指处说："这是香樟木的，得用同料的木楔子嵌进去，再鎏金，才能看不出来。"
"您尽管弄，多少钱都行！"汪涣急道。
老木匠摆摆手："钱好说，只是这神像有灵性，被娃娃掰了指，怕是心里有气。修好后，你得摆场谢罪的仪式，不然......"他没往下说，拿起刻刀开始忙活。
汪涣回家时，狗子正坐在门槛上哭，右手的中指红肿得像根胡萝卜。"咋了这是？"汪涣赶紧抱起儿子，摸到他手指时，狗子疼得直咧嘴："昨天......昨天碰了那个小神仙的手，就疼......"
汪涣心里"咯噔"一下，想起梦里巨人的话。他赶紧找了些药膏给儿子涂上，可怎么都不管用，那手指越肿越大，到了傍晚，指尖竟起了个透亮的水疱，像是要流脓。
接下来的几天，狗子的手指越来越糟。水疱破了，开始流脓水，疼得他夜里睡不着觉，总哭喊着"手指要掉了"。汪涣请了好几个大夫，开了各种药膏，都不见好。有个走方郎中看了看，皱着眉说："这不像磕碰的，倒像是......被什么东西'记恨'上了。"
汪涣吓得魂都没了，天天往老木匠那跑。第七天头上，老木匠总算把神像修好了。他用块小香樟木做了根新手指，嵌得严丝合缝，又重新鎏了金，别说细看，就是凑近了瞧，也看不出哪里断过。
"谢天谢地！"汪涣捧着神像，一路小跑回家，赶紧摆上供品，点上香烛，对着神像连连作揖："神明息怒，都修好了，您就放过狗子吧！"
说来也怪，当天下午，狗子手指上的疮就开始收口，晚上竟能睡着觉了。可等疮彻底好透，汪涣才发现，儿子的中指再也伸不直了，总是弯着，像只半握的拳头，跟那神像被修好的手指一模一样。
镇上的人听说了这事，都啧啧称奇。有人说，那金甲神是真有灵性，被冒犯了才惩戒娃娃；也有人说，汪涣太迷信，孩子手指是自己不小心扭伤的，跟神像没关系。可汪涣信了，他把神像擦得锃亮，每天上香时，总不忘多念叨一句："求神明保佑，别再让孩子遭罪了。"
后来，狗子长大了，那根弯着的手指成了他的记号。他继承了杂货铺，也像父亲一样，每天给金甲神上香。有回，邻居家的小孩来店里玩，也要去掰神像的手指，被狗子一把拦住："别碰，这神像是有脾气的。"
他摸着自己弯着的中指，想起小时候那钻心的疼，突然明白——有些敬畏，不是怕神明降罪，是怕自己的轻慢，会给身边人带来麻烦。就像那根弯着的手指，时时刻刻提醒着他：对天地万物，都该存着份小心。
夕阳下，汪记杂货铺的门楣上，"汪记"木牌在风里轻轻晃。神龛里的金甲神像，右手的中指依旧微微上翘，在暮色里闪着淡淡的光，像在守护着什么，又像在警示着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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