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阳城外三十里有片连绵的丘陵,当地人唤作“鸦髻山”。山坳深处藏着陈家的祖坟,坟茔旁立着株三人合抱的古杉,树干笔直如笔,枝叶遮天蔽日,远望去像柄撑开的巨伞,在晨雾里若隐若现。光绪年间修的《建阳县志》里还记着这棵树,说它“虬枝如铁,冠盖亩余,不知年岁”,可陈家后辈里,没人能说清这树到底是哪辈先人栽下的。
陈家在当地算不得望族,却也是枝繁叶茂的大族。到了陈普这代,族里已经分了十二房,散住在鸦髻山周围的村落里。陈普是长房长孙,性子老实,守着祖上传下的两亩薄田过活,平日里除了种地,便是照看祖坟——清扫坟茔、修剪杂草,那棵古杉他更是宝贝得紧,每逢清明祭祖,都要特意绕着树干走两圈,看看枝桠上有没有新的虫洞。
可族里其他房的人,对这棵树的态度就大不一样了。尤其是六房的陈阿狗,性子凶戾,眼馋古杉的木料许久了。那时候建阳一带盖房、做棺木都爱用杉木,尤其是老杉,木质坚硬耐腐,一根成年杉树能卖不少钱。陈阿狗总在族里撺掇:“一棵破树杵在那儿占地方,不如卖了分钱,各家添点新衣裳、买点好粮,不比守着个死物强?”
这话戳中了不少人的心思。民国初年兵荒马乱,苛捐杂税又重,十二房里有七房都过得紧巴巴,有的人家连冬天的棉衣都凑不齐。一来二去,附和陈阿狗的人越来越多,最后竟真的聚到一起,要逼着陈普点头卖树。
陈普起初抵死不从:“这是祖墓旁的树,是护着先人的,哪能说卖就卖?”
陈阿狗眼睛一瞪,撸起袖子就要动手:“什么护着先人?我看你是想独吞!这树是陈家十二房共有的,不是你陈普一个人的!今天这树卖也得卖,不卖也得卖!”
其他族人也跟着起哄,有说家里孩子快断粮的,有说欠了地主租子的,七嘴八舌地把陈普围在中间。陈普看着一张张焦急又贪婪的脸,知道自己拗不过,只能叹了口气,算是默认了。
没过几天,陈阿狗就带了个精瘦的汉子来见众人。汉子叫王一,是邻村的木材商,常年在周边收购木料,再转卖到建阳城里的木器铺。王一围着古杉转了三圈,又用手敲了敲树干,听了听声音,最后伸出三个手指:“十三千文,这树我要了。”
十三千文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,十二房分下来,每家能得一千多文,足够应付大半年的开销。族人听了都眉开眼笑,当场就和王一敲定了日子——第二天一早,先去祖坟祭祀,然后就伐木。
当天晚上,陈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。他想着白天族人的嘴脸,想着那棵陪伴了陈家不知多少代的古杉,心里堵得慌。迷迷糊糊间,他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,像是有好几个人在走动。他披衣起身,刚走到门口,就看见月光下站着几个白须老翁,个个穿着青色长衫,面容清癯,正围着院中的老槐树低声说话。
“主此木三百八十年,当与黄察院作椁,安得便伐?”其中一个老翁转过身,目光落在陈普身上,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陈普吓了一跳,揉了揉眼睛,确认不是幻觉,才结结巴巴地问:“老……老丈说的黄察院是谁?我们建阳哪来的黄察院?”
“招贤里黄知府也。”另一个老翁答道,手里还拄着根竹杖,杖头刻着细密的花纹。
“招贤里的黄知府?”陈普愣了愣,忽然想起族里老人说过,几十年前招贤里出过一个姓黄的官,后来去了信州当知府,算起来也是个不小的官了。可他还是不解,“可黄知府现在在信州,怎么会来咱们这儿要棺木?这未免太荒唐了。”
“汝若不信,必生官灾。”最先说话的老翁脸色沉了下来,“我辈守护此木历载,虽欲卖必不成。你若执意,恐累及全族。”
话音刚落,陈普忽然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窜上来,猛地打了个哆嗦,瞬间就醒了。窗外天已经蒙蒙亮,鸡正在院子里打鸣,哪里有什么白须老翁?原来竟是一场梦。
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,转头看向身旁熟睡的妻子林氏,忍不住把梦里的事说了一遍。林氏听完,连忙捂住他的嘴:“你疯了?昨天为了这树,阿狗他们都快把你吃了,你还敢说这些胡话?要是被他们听见,指不定又要闹成什么样。赶紧忘了,别再提了。”
陈普想想也是,只好把话咽了回去,可心里总觉得不踏实,像是有块石头压着。
第二天一早,王一果然如约来了。他带来了两吊钱、一壶酒,还有两只肥硕的鹅和几只鸭子,说是要先去陈家祖坟祭祀,图个吉利。十二房的人都到齐了,跟着王一往鸦髻山走。陈普走在最后,看着那棵高耸的古杉,心里五味杂陈。
祭祀的仪式很简单,王一领着众人对着陈家祖坟磕了三个头,又把带来的酒洒在坟前,鹅和鸭子则杀了留着中午吃。祭完坟,众人又回到陈普家,围坐在院子里喝酒吃肉。王一为人圆滑,席间不停给众人劝酒,说些好听的话,哄得大家眉开眼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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