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子搬进赵家二楼东屋那天,是个阴沉的晌午。天空像一块用旧了的抹布,灰扑扑地压下来,见不到一丝日头。她带来的东西很少,一个印着“尿素”字样的尼龙袋子,装着她全部的家当:几件换洗衣服,一双新做的布鞋,还有那面边缘已经剥落的塑料框镜子。
王秀枝站在堂屋门口,看着梅子拎着那个寒酸的袋子,像只受惊的小兽,怯生生地踏进这个华丽而冰冷的巢穴。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是眼神在那根垂在梅子胸前的、扎着红头绳的乌黑辫子上停留了一瞬,随即移开。
“楼上东屋。”她吐出四个字,声音干巴得像晒焦的豆荚,然后转身进了厨房,仿佛梅子的到来,与送来一捆柴、一袋米没有什么不同。
梅子低着头,踩着光可鉴人的瓷砖楼梯,一步步走上二楼。楼梯扶手是冰冷的不锈钢,反射出她有些变形、惶惑的脸。东屋很大,比她老家的窑洞还要敞亮。墙壁雪白,地上铺着暗红色的地板,靠窗摆着一张宽大的双人床,床上铺着崭新的、印着鸳鸯戏水图案的缎子被面,红得刺眼。
这房间太好了,好得让她手足无措。她把尿素袋子放在墙角,不敢坐那柔软的床,只是局促地站在窗边,望着窗外。院子里,那棵老槐树落光了叶子,黑色的枝桠虬髯地伸向天空,像无数只绝望的手。更远处,是化工厂那几个永远冒着烟的巨型烟囱,像沉默的墓碑。
晚上,王秀枝做了一桌菜。红烧肉、炖排骨、清蒸鱼……摆满了那张厚重的红木圆桌。菜很丰盛,香气扑鼻,但桌边的三个人,却像三尊毫无胃口的泥塑。
赵阳坐在主位,低着头,只顾扒拉碗里的白饭,很少去夹菜。他胡子拉碴,眼窝深陷,比梅子上次在饭庄见到时更显憔悴。身上那股化工厂的味道似乎淡了些,但又被一种更浓重的、名为颓丧的气息所取代。
王秀枝坐在他对面,吃得很少,动作机械。她的目光偶尔会扫过梅子,那目光不再是砖窑前的锐利和疯狂,而是一种冰冷的、带着审视的平静,像是在观察一个即将被投入使用的器皿是否完好。
梅子更是食不知味。碗里那块王秀枝夹给她的、油光红亮的红烧肉,像一块沉重的石头,堵在喉咙口,难以下咽。她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,一个被摆在明处的、等待被使用的工具。这栋房子的每一寸空气,都让她感到窒息。
饭后,王秀枝收拾碗筷,动作麻利得不像个心死之人。她看了一眼准备上楼的梅子,又看了一眼瘫在沙发上抽烟的赵阳,淡淡地说了一句:“床,我换过了。”
这话没头没脑,但赵阳和梅子都听懂了。赵阳夹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,烟灰簌簌落下。梅子的脸瞬间变得惨白,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。
夜色,像浓稠的墨汁,一点点浸染了高邑县的天空。风声渐歇,村子里偶尔传来几声狗吠,更显得赵家小楼死寂得可怕。
梅子坐在东屋的床沿上,心脏跳得像揣了只兔子。那床崭新的、红艳艳的鸳鸯被面,在她眼里如同烧红的烙铁。她听着楼下的动静,王秀枝洗漱完毕,回了自己的卧室,关门,落锁。声音清晰得如同丧钟。
然后,是沉重的、迟疑的脚步声,踏上了楼梯。
每一步,都像踩在梅子的心尖上。她的身体绷得紧紧的,连呼吸都屏住了。
门,被轻轻推开了。
赵阳站在门口,没有立刻进来。他换了一身灰色的棉质睡衣,头发湿漉漉的,像是刚洗过澡,试图洗掉什么。但他身上那股混合着烟草、化工品和绝望的复杂气味,却如同烙印,无法祛除。他低着头,不敢看梅子,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,被逼着走向刑场。
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,橘黄色的光晕勾勒出他高大却佝偻的轮廓,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。
沉默。令人窒息的沉默。只有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,在空旷的房间里交织。
最终还是赵阳先动了。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,迈着僵硬的步子,走到床的另一边,背对着梅子,开始解睡衣的扣子。他的动作很慢,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和笨拙。
梅子猛地转过头,闭上眼睛,不敢看。她能听到布料摩擦的窸窣声,能感觉到另一侧的床垫凹陷下去。一股混合着沐浴露清香的、更浓郁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,让她一阵头晕目眩。
冰冷的缎子被面被掀开,一股寒气涌入。随即,一个沉重而滚烫的身体,小心翼翼地躺了下来,刻意保持着距离,紧挨着床沿。
两人并排躺着,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、却宽若鸿沟的界限。被子下的身体僵硬得像两块并排放置的木头。
梅子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,也能听到身旁赵阳那压抑的、粗重的呼吸。他的体温,隔着那层薄薄的空气传过来,带着一种陌生的、令人恐慌的侵略性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每一秒都漫长如一个世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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