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半葫芦劣质薯干酒,像滚烫的铅水,灌进了上官福贵早已冰冷的五脏六腑。他没有醉,反而异常清醒,清醒地感受着每一丝屈辱、每一寸绝望,如同钝刀子割肉,缓慢而真切。他在那片金黄的、与他无关的麦田里,一直坐到日头偏西,晚霞像泼洒的猪血,染红了半边天。
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,没有回那个弥漫着无声指责和猜疑的家,而是径直走向了他曾经倾注了无数汗水、被他视作希望之源的“鬼见愁”荒地。那片地,如今已算不上荒了,玉米秆虽然瘦弱,却也顽强地挺立着,在晚风中发出细微的、嘲讽般的沙沙声。
他走到地头,那里有他用了几年时间,一捆一捆从各处拾来、堆积如山的柴火垛。那是他准备用来冬天取暖,或许,也曾梦想过在盖大瓦房时,用来烧制青砖的。柴垛很高,很干燥,散发着阳光和岁月混合的气味。
上官福贵伸出手,抚摸着那些粗糙的、带着毛刺的柴火。他的动作很轻,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温柔,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肌肤,又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。然后,他绕到柴垛背风的那一面,靠着那坚实的、由他亲手堆积起来的“堡垒”,缓缓坐了下来。他从怀里摸出那半葫芦还没喝完的酒,拔开塞子,又灌了一口。酒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,和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液体混在一起。
夜色,像墨汁一样,一点点浸润开来,吞没了田野,吞没了村庄,也吞没了柴垛下这个蜷缩的身影。初冬的寒风,开始像刀子一样刮起来,掠过干枯的玉米秆,发出呜咽般的声音。村子里,零星亮起了几点昏黄的灯火,像漂浮在黑色海洋上的、脆弱的萤火。
上官福贵一动不动地坐着,仿佛已经和身后的柴垛融为一体。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睁着,却什么也看不见,或者说,他看见的都是过去——他赤膊抡镐开荒的狠劲,他在祠堂里顶撞钱满囤的“威风”,他给王秀娟绿头巾布料时那点粗糙的得意,井台边那盆泼来的脏水,仓库里的黑暗,还有……王秀娟那微微隆起的、刺眼的腹部……
这些画面,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旋转,越来越快,越来越混乱,最后“轰”的一声,炸成一片空白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、冰冷的疲惫。
就在这时,一道微弱的、摇曳的火光,出现在柴垛的另一头。
是赵老蔫。他像一只夜行的老鼠,悄无声息地溜到柴垛边,手里攥着一盒火柴。他那张干瘦的脸上,因为兴奋和恶毒而扭曲着。祠堂之辱,水渠之仇,还有平日里对这头“犟驴”力气的嫉妒,此刻都化作了这最简单的毁灭欲望。他划着了火柴,那微弱的光焰在寒风中颤抖了一下,随即被他小心翼翼地凑近柴垛底部那些最干燥、最易燃的松针和茅草。
“嗤啦——”
一点橘红色的火苗,如同毒蛇的信子,猛地蹿了起来,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柴火。起初只是小小的一簇,在风中明明灭灭。但很快,就像得到了某种邪恶的指令,火苗猛地向上一蹿,抓住了几根较细的树枝,发出欢快而恐怖的噼啪声。浓烟开始升起,带着松脂和草木燃烧的特有气味。
赵老蔫看着那迅速扩大的火势,脸上露出满足而狰狞的笑容,他不敢久留,像来时一样,迅速地消失在黑暗中。
火,失去了最初的引导,却凭借风势和柴垛本身的干燥,开始了它疯狂的舞蹈。它不再是毒蛇的信子,而是变成了咆哮的、奔腾的火焰巨兽,张牙舞爪地沿着柴垛向上、向四周蔓延。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可以触及的燃料,发出轰隆隆的巨响,仿佛大地都在颤抖。浓烟滚滚,直冲漆黑的、无星无月的夜空,将半个上官村都映照在一片诡异而晃动的红光里。
巨大的爆裂声和冲天的火光,终于惊动了村子里的人。
“走水了!走水了!”
“快看!是‘鬼见愁’那边!是上官福贵的柴火垛!”
惊慌的呼喊声,杂乱的脚步声,水桶碰撞声,狗吠声……瞬间打破了夜的沉寂。村民们从睡梦中惊醒,慌乱地冲出家门,朝着火光的方向张望,有些人提着水桶、端着盆子往那边跑,但更多的人只是远远地看着,脸上带着惊惧、茫然,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看热闹的兴奋。
王秀娟是被巨大的声响和映在窗户纸上的红光惊醒的。她猛地从炕上坐起,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,瞬间停止了跳动。她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衣,只穿着单薄的亵衣,就像疯了一样冲出屋子,冲向院门。
院子里,已经能看到远处那映红了半边天的熊熊火光,那方向,她太熟悉了!是他!一定是他!
“福贵——!”她发出一声凄厉的、不似人声的尖叫,就要往火场里冲。
闻讯赶来的孙老六和几个邻居死死地拉住了她。“秀娟!不能去!火太大了!去不得啊!”
“放开我!他还在里面!他肯定在里面!”王秀娟像一头陷入绝境的母兽,拼命地挣扎着,嘶吼着,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,泪水汹涌而出,却瞬间被热浪烤干。她看着那冲天的火焰,那火焰仿佛不是烧在柴垛上,而是烧在她的五脏六腑上,烧得她痛不欲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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