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水,是踩着闷雷、顶着锅底般的黑云,凶煞煞一夜之间从槐河那老迈的河床底子里呕上来的。它不再是河,成了一匹脱缰的、浑黄的野兽,咆哮着,翻滚着,吞没了石羊沟,舔舐着沿岸低洼的玉米地。空气里饱含着腥臊的水汽,混杂着腐烂禾秆的沤味、溺毙牲畜的尸臭,还有泥土被反复浸泡后散发出的、如同巨大坟冢般的阴湿气息。
张光明拖着那个磨光了棱角、比他此刻脸色还要灰败的旧行李箱,深一脚浅一脚地陷在李家庙村东头的泥泞里。这烂泥,仿佛有生命,是无数张贪婪吸吮的小嘴,咬着他的鞋帮,噗嗤噗嗤,像是为他这落魄十年的归客,奏着一支黏稠而绝望的挽歌。他是回来埋爹的。不是记忆中那个能吞噬壮汉的漆黑矿洞,而是村外那条新修的、被雨水冲刷得油光锃亮的柏油路。他爹,张老栓,那个一辈子脊背弯得像犁辕、最后被儿子劝去城里看了几年大门的枯瘦老汉,在一个雨脚如麻的深夜,被一辆赶着去投胎的钢铁巨兽撞飞了。开车的,风一样消失了,留下他爹,像一袋被随手扬弃的、干瘪的秕谷,瘫在冰冷僵硬的路面上,让那无情的雨水,慢条斯理地冲刷、浸泡了一整夜。消息传到省城那间挤满了汗臭和呼噜的工棚时,光明正就着一块齁咸的萝卜疙瘩,啃着第三个硬馒头。电话那头,村支书李老梗的声音,嘎嘣脆,像嚼着三九天的冰凌碴子,直扎心窝子:“光明,你爹……让车给撞零碎了,回来拾掇吧。”
现在,他就杵在这片用黑土和汗水把他喂大的地方。目光所及,是滔滔浑黄的槐河水。那水色,黄得像害了要命的黄疽病,打着令人头晕的浑浊漩涡,不仅漫过了低洼的石羊沟,还把那一大片原本绿得发黑、秸秆壮得像后生胳膊的玉米地,彻底泡成了无边无际的、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浑汤。玉米秆子们半死不活地斜插在黄汤里,顶梢那点儿本该金黄饱满的穗子,此刻沾满了污泥浊水,像无数只溺毙者伸出水面、绝望求援的枯手。
村口那棵不知道活了几百年的老槐树,倒是还在。虬枝盘错,张牙舞爪,比十年前更显鬼气森森,活像个披头散发的老魅。树底下,几个浑身精赤条条、泥鳅似的孩子,正用树枝兴致勃勃地拨弄着一只被水泡得胀鼓鼓、皮肤泛着诡异青紫色的死猪崽,嘻嘻哈哈的笑声,尖锐地穿透湿重的空气,显得格外没心没肺。
一个提着松垮裤腰、趿拉着露出大脚趾的破胶鞋的汉子凑了过来,咧开嘴,露出一口被旱烟熏得焦黄的板牙:“哟嗬!这不是光明子吗?真回来送你爹上路了?啧啧,老栓叔走得利索,没遭啥罪,算是修来的福分。”他身上那股子经年不散的汗酸味,混合着河水的腥臊气,顽强地钻进光明的鼻孔。光明认得他,村西头的二赖子,专靠给人报丧、抬棺材、挖坟坑混几口烧刀子喝的闲汉。
光明没吱声,像是喉咙里塞了一把河滩上的沙砾。他从皱巴巴的烟盒里,抖出最后一根压得有些弯折的香烟,递了过去。二赖子忙不迭地接了,那动作敏捷得像偷食的耗子,凑着光明“啪”一声按下的打火机那簇微弱的、摇曳的火苗,猛吸一口,烟雾从他两个黑洞洞的鼻孔里迫不及待地喷出来,融进湿漉漉的空气里。“放心,”二赖子吐着烟圈,语气带着一种熟稔的宽慰,“棺材、寿衣,还有那一应纸马香稞,李支书都发话让人张罗齐备了。灵棚就搭在你家老院子里,白幡也挂上了。唉,就是这操蛋的河水……河西岸老坟园子淹了半拉,怕是一时半会儿找不着合适的穴位给你爹下葬喽。”
光明抬起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,望向河对岸那沉默的凤凰山。那山,依旧是秃兀兀的,像一只被时光拔光了所有羽毛的巨禽,匍匐在铅灰色、低垂得几乎要砸下来的天幕下。连绵的雨水在山体上冲刷出无数道深刻的沟壑,宛如老人脸上纵横交错、永远无法风干的泪痕。就在那山脚下,面向这滔滔槐河的那片长满了野草和荆棘的缓坡上……
记忆的闸门,被这浑浊的河水猛地撞开,汹涌而出。
也是夏天,槐花开得正疯,那甜腻腻的香气,浓烈得几乎能让人醉死过去。十八岁的他,骨头里都冒着愣头青的火气,和十八岁的李月梅,就偷偷躲在那片半人高的、散发着青涩草腥味的野草稞子里。月光像一层凉薄的、水银似的玩意儿,洒在她刚刚在河里洗过的、光洁溜溜的皮肤上,泛着诱人的晕。她…(此处删去50字),汗水像小虫一样,顺着他的脊梁沟,慌不择路地往下淌,洇湿了身下被压倒的野草。
“光明……你……你怕不?”月梅的声音像夏夜草丛里最微弱的虫鸣,带着滚烫的、颤抖的气息,吹进他的耳朵眼里,痒得他心尖儿直哆嗦。
“怕……怕个球!”他嘴硬着,像所有试图证明自己不是雏儿的毛头小子一样。
“你将来……真能带我去城里瞧瞧不?”她又问,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水润的大眼睛里,映着碎银子似的月光,亮得吓人,仿佛蕴藏着他全部关于远方的模糊梦想。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
喜欢爱情六十四封请大家收藏:(www.qbxsw.com)爱情六十四封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