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记得这驿站原是三十年前老皇帝出巡时建的,后来新帝登基说"劳民伤财",一把火烧了。
可此刻门廊下飘着的红绸崭新得能闻见染坊的靛青味,门槛前的青石板被跪出了一溜儿湿痕——天没亮就有十里八乡的百姓来磕头,供桌上摆着鸡蛋、红枣,甚至有人把过年才舍得吃的糖瓜都供上了。
"神仙?"刘三嘟囔着站起身,猎刀在掌心攥出了汗。
他总觉得那门匾上的"圣"字像双眼睛,正盯着他后颈。
与此同时,三里外的沙坡后,程雪的玄色官服被风卷起一角。
她蹲在地上,指尖按在新翻的泥土里——驿站地基下的土是新填的,混着没烧尽的香灰。"挖。"她对身后的龙卫下令,声音比风沙还冷。
九把铁铲同时插进土里,当啷一声脆响。
龙卫甲胄上的青铜鳞片闪过寒芒,他捧出块黑黢黢的石头,表面刻满螺旋状符文,像活物似的泛着幽蓝微光。
程雪的指尖刚碰上去,识海里突然炸开阵婴儿啼哭——是被梦境操控的百姓潜意识,恐惧与期待交织成刺人的网。
"梦引幡......"她倒抽口冷气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
天机阁十年前被剿时,最后一任阁主曾说"神权不死,不过换个壳子",原来他们早把主意打到了陈默身上。
百姓需要信仰,伪帝残念需要载体,而陈默的"潜龙命格",恰好是最完美的神龛。
"程大人?"龙卫见她面色惨白如纸,伸手要扶。
"去传信。"程雪甩开他的手,转身时发簪上的玉珠撞出碎响,"就说西北的'神仙'要的不是香火,是把陈默捆在神坛上当活祭品。"
破庙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时,陈默正用草叶擦净指尖的血。
他抄完的兵法残卷整整齐齐码在供桌上,最后一页的"与民同命"四个字还泛着湿红。
突然,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——这是他练《听心术》时才有的直觉,有人在看他。
转身的瞬间,他看见墙根下的影子。
沈归舟背对着他,灰布短打洗得发白,手里捧着那根曾插在龙渊祭坛裂缝中的木棍。
棍身的裂痕比上次深了三倍,顶端的青金光芒弱得像将熄的烛火,可凑近了看,内里竟有细若游丝的光在跳动,像人的脉搏。
"沈叔。"陈默唤了声,声音里没带疑问。
这哑仆在宰相府扫了三年地,他早该想到,能在龙渊祭坛守着最后一道防线的,绝不会是普通仆役。
沈归舟没回头,蹲下身用指尖蘸着血在泥地上写字。
血是从他掌心划开的,伤口翻着红肉,字却写得极工整:"伪帝残念未灭,借民愿重生。
若你不回,天下将以你之名行暴政。"
陈默的瞳孔缩成针尖。
他想起今早青鸾卫带来的柳如烟的断发,想起程雪留下的碎玉,想起苏清漪沉眠前攥着他衣角的手——原来所有线索早串成了网,就等他往"救世主"的套子里钻。
"他们要的是'执刀者显圣'的传说。"他蹲下来,指尖轻轻碰了碰沈归舟掌心的伤口,"百姓拜的是神仙,可神仙要开口,得有人替他说话。
到那时......"
泥地上的血字被风卷起的沙粒覆盖了一半,沈归舟突然抓住他的手腕。
老人的手像块老树根,指甲缝里还沾着龙渊祭坛的土,他指着木棍,又用力捶了捶自己心口。
陈默看懂了——这木棍是当年陈母临终前塞给他的,说"拿着它,走到哪都别怕"。
此刻棍身的光虽弱,却和他心跳同频。
"妈说做人不能弯脊梁。"陈默轻声说,伸手接过木棍。
他能感觉到木棍里有股热流涌进血脉,像母亲当年在他发烧时贴在他额头上的手,"可有时候......得先让人看见骨头有多硬。"
他转身将木棍插进破庙前的泥地。
木棍刚触到土,原本暗淡的青金光芒突然炸开,在半空映出道淡青色的龙影——那是龙渊祭坛下,陈母用命护着的最后一道龙脉。
当夜,陈默踩着月光独行百里。
他的鞋跟碾过碎石子,每一步都在地上烙下浅浅的印子——这是《缩地成寸》练到第三层的痕迹,可他故意收敛了轻功,让脚印清晰得像道宣言。
京都郊外的烽燧台在月光下像头蹲伏的兽。
陈默摸出怀里的婚书残片,纸页边缘被苏清漪当年摔婚书时撕得毛糙,却被他用浆糊补了三年。
他将残片贴在石壁上,咬破指尖,心头血混着内力涌出,在石壁上写下:"治乱世者,不在封神,而在拆庙。"
血字刚落成"庙"字最后一竖,远方突然传来九声闷响。
陈默抬头,就见东南西北九处山尖同时腾起白光——那是程雪说的"第九锚点",是苏清漪沉眠的命格,此刻正随着他的血字震颤,像九口被敲响的古钟。
识海深处,那道消失了七日的机械音突然响起,比往日多了几分温度:"第1478日签到,获得'民心所向'——此命由你,不劳天授。"
陈默的指尖在石壁上微微发颤。
他想起三年前在宰相府扫院时,老门房说"赘婿是泥里的种子";想起龙渊祭坛下,陆九渊咳着血说"运在苍生";想起柳如烟断发时落在玉匣里的血珠,想起苏清漪沉眠前睫毛上未落的泪。
风突然大了起来,卷着他的衣袍猎猎作响。
他望着石壁上的《安邦策》开篇,血字在月光下泛着暖红,像要渗进石头里生根。
百里外的西北边陲,"迎圣祠"的门匾突然发出咔啦一声轻响。
供桌上的糖瓜裂开条细缝,最前端的红枣"骨碌"滚下地,正停在个磕得额头红肿的老妇人脚边。
她抬起头,恍惚看见门楣上的"圣"字突然扭曲,变成了把带血的刀。
而在京都破庙前,那根插在泥里的木棍突然发出清越的嗡鸣。
青金光芒顺着棍身爬进泥土,在陈默昨夜插棍的位置,冒出株嫩绿的新芽——像根被压了千年的脊梁,终于要破土而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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