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,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、沉甸甸的巨石,死死压在北疆苍茫的黄土塬上。
风,不是汴京宫苑里那种带着湿寒的、钻骨入髓的阴风,而是裹挟着粗粝沙尘、如同无数细小刀片的朔风。它从遥远阴山的豁口里咆哮着冲出,掠过光秃秃的、如同巨人嶙峋脊背般的黄土高坡,卷起地面冻硬的雪沫和沙砾,狠狠抽打在延安府低矮、厚重的土城墙上,发出呜呜的、如同万鬼同哭的凄厉呼号。
城头刁斗在狂风中剧烈摇晃,发出沉闷而断续的撞击声,仿佛随时会被这蛮横的力道撕扯下来。几点微弱的火把光芒在城楼箭垛间挣扎跳跃,如同风中残烛,勉强勾勒出垛口后如同铁铸般伫立的守军身影。他们裹着厚重的、早已辨不清原色的毛毡或皮裘,脸上蒙着粗布,只露出一双双警惕而麻木的眼睛,死死盯着城外那片被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吞噬的、危机四伏的莽原。甲胄上凝结的冰霜,在火把微光下泛着惨淡的白。
整座延安城,如同蛰伏在黑暗与寒风中的一头疲惫巨兽,在恶劣的边塞冬夜里,艰难地喘息着。
城东,经略安抚使司衙门。
与汴京宫阙的雕梁画栋、金碧辉煌截然不同。这里,只有厚重、粗粝、实用。粗大的原木梁柱支撑着同样粗犷的屋顶,墙壁是用掺了麦秸的厚厚黄泥夯筑而成,抵御着无孔不入的严寒。厅堂内,没有熏香,只有浓烈的、混杂着皮革、汗臭、劣质灯油和土腥气的边塞气息。几盏粗陶油灯搁在巨大的条案上,豆大的火苗被门窗缝隙钻入的寒风撕扯得忽明忽灭,将墙壁上悬挂的巨大《陕西五路布防图》映照得光影斑驳,图上代表山川关隘的墨线在摇曳的光线下如同扭动的黑蛇。
条案后,一个身影端坐如松。
种师道。
须发皆已银白如雪,如同这北地最凛冽的寒霜。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,如同刀劈斧凿的黄土塬地貌,每一道皱纹都沉淀着数十载金戈铁马的杀伐与沧桑。唯有那双眼睛,依旧锐利如鹰!此刻,这双眼睛正微微眯起,如同猎隼锁定猎物,紧紧盯着手中一份来自太原府的军报。昏黄的灯光下,他握着军报的手指,骨节粗大,布满厚厚的老茧和早已愈合的刀疤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。
“爹!” 一个同样魁梧、身着鄜延军制式铁甲、脸上犹带风尘之色的年轻将领,种谔,大步踏入厅堂。他解下沾满雪沫的头盔夹在腋下,声音洪亮,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,却难掩一丝忧色,“探马回报!雁门关外宁化军方向…昨夜火光冲天!斥候不敢近前,但…马蹄震动声,百里可闻!绝非寻常!”
种师道缓缓抬起头,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儿子年轻而焦灼的脸庞,没有丝毫意外,只有一片深沉的凝重。他将手中那份字迹潦草、语气仓皇的太原军报轻轻放在条案上,指关节在那句“金贼西路异动,宁化恐遭不测”上重重叩了两下。
“粘罕…” 老将军的声音低沉沙哑,如同两块粗糙的磨刀石相互摩擦,带着一种洞穿战局的冰冷,“其志…在太原。宁化…只是开胃小菜。”
种谔眼中怒火一闪,猛地踏前一步,铁甲发出铿锵的碰撞声:“爹!太原若失,西路门户大开!金贼可沿汾水河谷长驱直下,直逼河中府!汴京危矣!我们……” 他急切地看着父亲,后面的话不言而喻——西军,尤其是他们鄜延、环庆的百战精锐,此刻正屯驻在延安、庆阳一带,离太原尚有数百里之遥!
种师道沉默着。昏黄的灯火在他布满风霜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,沟壑显得更深,如同纵横的战场。他缓缓站起身。高大的身躯在低矮粗犷的厅堂里投下巨大的阴影,几乎遮蔽了条案上的灯光。他走到那幅巨大的布防图前,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,重重地点在代表太原府的墨点上,然后沿着汾水河谷一路向南划动,最终停在河中府的位置。
“粮草…” 老将军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,如同背负着无形的山峦,“转运司那群蠹虫!入冬前答应的粮秣、箭矢、火器…至今只到了三成!鄜延、环庆、泾原、秦凤、熙河…五路近十万精锐!没有粮草,没有箭矢,如何开拔?如何驰援太原?!难道让儿郎们饿着肚子,拿着烧火棍去挡粘罕的铁浮屠?!”
“砰!” 种谔一拳狠狠砸在身旁一根粗大的木柱上!木屑簌簌落下!他双目赤红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:“该死!都该死!朝廷里那些只知争权夺利、贪生怕死的蠹虫!他们是要眼睁睁看着太原陷落!看着大宋亡国吗?!” 年轻将领的怒火如同压抑的火山,在粗犷的厅堂里激荡。
就在父子二人被这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笼罩,厅堂内气氛压抑得如同灌满铅水之时——
“报——!!!”
一声凄厉到变调、带着力竭破音的嘶吼,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,猛地撕裂了衙门外呼啸的寒风!也狠狠刺穿了厅堂内凝重的空气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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