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雪卷过骊山北麓的窝棚区,将柳致那句“冷的心肠”的评价彻底吞没。他佝偻的身影在泥泞小径上顿了顿,并未回头,仅存的右眼瞳孔深处,冰封的寒潭不起一丝波澜。腰肋旧伤的刺痛和左眼永恒的黑暗如同跗骨之蛆,时刻提醒着他存在的代价。他拄紧竹简,继续向西,每一步都踏碎薄雪下的枯草,留下深浅不一的足迹,旋即被新的风雪覆盖。
身后窝棚区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冰冷的琉璃。方士气急败坏的咒骂、戍卒粗鲁的呵斥、窝棚里压抑的啜泣…都成了模糊的背景。直到那低沉、带着奇异韵律的声音再次响起,穿透风雪,清晰得如同响在耳畔:
“这女娃娃身上的疮,非寻常‘瘟毒’,乃触犯了骊山地脉阴煞的‘石疽’。化骨膏蚀肉销骨,却是唯一能阻其蔓延、保她性命的法子。阁下断她生路,不知是善是恶?”
柳致的脚步终于停下。他缓缓转过身,斗篷的帽檐在风中微微晃动,露出蒙着左眼的肮脏布条和下方那只冰冷锐利的右眼。目光投向声音来处——那座相对完整的窝棚阴影里。
一个身影,如同从阴影本身中剥离出来,缓缓踱步到风雪中。
此人身材中等,裹着一件洗得发白、却异常洁净的深青色棉布直裰,外面罩着同色的半旧鹤氅。面容清癯,约莫四十许,下颌蓄着三缕修剪整齐的短须,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。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,瞳仁颜色极淡,近乎一种剔透的灰,看人时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,又仿佛空无一物。他双手拢在袖中,姿态从容,与周遭的污秽绝望格格不入,如同寒潭中一块温润却冰冷的玉石。
“石疽?”柳致的声音嘶哑干涩,如同砂砾摩擦,听不出情绪。他的右眼扫过地上依旧蜷缩颤抖的小女孩。女孩脸上的溃烂疮口在风雪中显得更加狰狞,暗红色的肉芽翻卷着,脓血混着污泥冻结在皮肤上。她的呼吸急促而微弱,每一次抽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,肿胀发黑的舌头无力地耷拉着。
自称司辰的男子微微颔首,灰眸平静无波:“骊山乃龙脉汇聚之地,亦是上古杀场,地底深处阴煞戾气郁结千年。采石掘陵,扰动地脉,偶有石气泄出,触之者皮肉溃烂,骨脆如酥,由表及里,旬日可毙命。谓之‘石疽’。”他目光落在女孩溃烂的手臂上,“此症初起,或可剜肉刮骨,以猛药拔毒。然她已病入腠理,毒侵舌根喉关,寻常药石难及。唯化骨膏,以剧毒之物煅烧提炼,性极霸烈,能蚀腐肉,凝毒血,暂阻其蔓延脏腑。虽痛苦不堪,或可争得一线生机。”
他的解释清晰、冷静,不带丝毫方士的故弄玄虚,反而透着一股近乎残酷的真实。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自然现象。
“一线生机?”柳致仅存的右眼盯着司辰,那潭寒水似乎更深了,“用化骨膏,她便能活?”
司辰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,似笑非笑:“三成把握,生不如死。七成可能,化作一滩脓血。阁下觉得,她方才那眼神,是盼着这三成生不如死,还是宁愿速死?”
柳致沉默了。他想起阿蛮最后望向他的眼神,想起淮阳火海中那些绝望的面孔。生不如死…速死…这乱世,何曾给过蝼蚁选择的权利?他断的不是生路,只是延长痛苦的酷刑。可这判断,又由谁赋予?
“你是谁?”柳致的声音依旧嘶哑,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。此人绝非寻常方士,更非戍卒流民。
“司辰。”男子坦然报出名号,灰眸迎上柳致的目光,“一个观星望气、卜算吉凶,偶尔也替人消灾解难的闲散人。恰在此地,观测骊山地气异动,不想撞见阁下雷霆手段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掠过柳致手中的竹简,又落在他左眼蒙着的布条和佝偻的身形上,意有所指,“阁下…也非此间凡人。身负旧创,隐有沉疴,却内蕴一股…极其坚韧绵长的生气。奇哉。”
柳致心头微凛。此人眼光毒辣!长生体质带来的异常生机,竟被他一语点破!他握紧竹简,指节微微发白,周身的气息更加内敛沉寂,如同即将冻结的潭水。
“闲散人?”柳致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,“能识石疽,知化骨膏,观星望气…却在此乱葬岗般的窝棚区‘观测地气’?”
司辰仿佛没听出话中的讥讽,拢了拢袖子,望向远处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庞大陵工地宫入口,灰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微光:“骊山地气异动,非为石疽小患。龙首躁动,帝星飘摇…此乃大变之兆。始皇陛下…求长生心切,东海寻仙药,骊山筑陵寝,内外并举。然…”他声音渐低,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叹息,“…仙路渺渺,地脉凶险。强求逆天之物,恐招不测之灾。这女娃娃身上的石疽,不过是地脉凶戾之气泄出的一丝涟漪罢了。”
他收回目光,重新看向柳致,那平静的灰眸深处,似乎有某种东西在缓缓流转:“阁下出手,是怜其幼弱?还是…见不得方士借‘除祟’之名,行虐杀献功之实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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